《锵锵三人行·跟陈丹青聊天》美是一种被暗示(5)

陈丹青:这跟媒介也有关系。比如油画能不能画好中国人的样子,我到现在还是持保留意见。中国这种单线平图的仕女画是从中国人的脸弄出来的,重视的是轮廓和线条,而西方油画从文艺复兴一路过来,是重阴影、重结构、重体块的画法,拿到中国来,画跟鸡蛋一样没有多少起伏、微妙变化的脸孔,完全体现不出来!这等于说油画很委屈。影像本身跟油画视觉是相通的,要有光,而光需要对比、明暗才能出效果。所以在这样的光照下,我们不如洋人好看,我们的脸投射到这样的美学里面,肯定会自卑!但问题是,整个古代没有这个问题,一直到清朝都没有这个问题。

窦文涛:说到机器的因素,我深有同感,因为我是搞电视的,老实说外国人那种长相比较占便宜,因为他五官大,即便是个胖脸,上镜看也比较有轮廓。东方人哪怕没那么胖,小眼睛、小鼻子,电视拉远了一看,整个是一个面团。这也是我为什么改称喜欢小脸的原因。

陈丹青:现在还要加上商业因素。商家骗你去买他衣服之前,一定会大规模宣传,比如把瘦或者苗条变成一种价值观,这时候已经不牵涉到美不美了,人是一种自卑的动物,绝大多数人都是从众的--我政治正不正确?我穿衣正不正确?我胖瘦正不正确……媒体把审美改变了。变了以后,中国人一直不安分,一直自卑,这是心理因素。另外一大因素是中国的服装变了,开始穿洋装了。一穿上洋装,男人女人的劣势全出来了。为什么民国服装还稍微好点?因为长衫一盖全遮掩掉了。女人穿旗袍,木心先生讲过一句话,"无遗而大有遗",看上去什么肩、腰、臀都笼在里头,非常的中国,既性感又含蓄。旗袍并非在于曲线毕露,倒是简化了胴体的繁缛起伏,贴身而不贴肉,无遗而大有遗,如此才能坐下来淹然百媚,走动时微颸相随,站住了亭亭玉立,好处正在于纯净、婉约、刊落庸琐。以蓝布、阴士林布做旗袍最有逸致。清灵朴茂,表里如一,家居劬劳务实,出客神情散朗,这种幽雅贤惠干练的中国女性风格,恰恰是与旗袍的没落而同消失。蓝布旗袍的天然的母亲感、姊妹感,是当年洋场尘焰中唯一的慈凉襟怀--近恶的浮华终于过去了,近善的粹华也过去了。

--木心《上海赋·只识衣衫不识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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