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稍微退后,在适当的距离仔细把她看清楚——同时又不可以有太多表情,这其实并不容易。之后我说:“你要知道,这样子以后你就不能再跟他联络了。而且你得发誓不管是在什么情况下,绝对不会向他透露我的行踪,或者我要对付他的计划。”
“就算他会被消灭也一样。”她表情凝重,但是同意了,“我发誓我会做到。”
她见我似乎默许了,马上就像以前那样亢奋地拥抱我:“哈,卡沙,我的好弟弟!我真的好想你喔!”
这时候我终于也没办法压抑自己,同样拥抱着她,像以前一样低头吻着她的前额。祖赞娜的黑色秀发现在更柔细了,比起小婴儿的更加柔软,但是又有一种淡淡的蓝色光晕飘浮在上头。而且在她身上闻得到香味——以前深居简出的她从来不用香水这种东西,但是现在她身上的味道重得使我敏锐的感官大受刺激。只不过即便香气刺鼻,还是难以隐藏她身为吸血鬼的气味——或者说是少了什么气味才对——吸血鬼没有体温,没有活物身上那种强烈的生命力,只有冰冷又酸苦的微弱血腥味。我的双手触及她的身体,脊椎如此直挺完美,与生前的她大相径庭,然而肌肤却又那么冰凉。
放开她之后,我还是用带着踌躇和试探的声音问道:“马车上还有人吧?”
她脸上闪过带着酒窝的甜笑,踮着脚尖到我耳边低语:“我过来怎么会不带礼物呢?那是要送给你的啊!”她站好之后,举起戴着手套的指尖极富感情地抚摸着我的脸颊:“你瘦了呢,小弟……看看你这样子!你一定很饿了吧?从马车上我就已经看到了,既然我打扰了你用餐,那我当然要弥补你一下。”
我还没回话,她就转身对着车夫招手,车夫见状又将车厢打开,里头出来两个面带笑容的年轻人,各自手上都拿了瓶香槟,然后靠在车厢上站好。第一个出来的那人中等身高,金色头发,体形胖了点,粗壮的脖子在浆过的衣领和有些陈旧的披肩内显得拥挤。他先看了看祖赞娜,然后轻轻碰了另一人,低声讲了些小秘密,以为我们站在门口这儿就不会听见,从使用的语言跟腔调,可以断定他应该是伦敦人。
“我要那公主,你去陪那女仆……”
然后发出难听刺耳的笑声,而且还带着一种高傲的态度,让我很不喜欢。
另外一位身材较高,衣着也新些,体格健壮,棕色小鬈发更显出朝气。看上去他没有那么醉——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酒量较好。这年轻人听了那句不得体的话只是随便笑笑响应,事实上他还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祖赞娜,根本已经神魂颠倒了。
我自己在英国住了好几年,而我深爱的妻子也是伦敦当地人,所以之前我只要能见到来自那个城市的人都相当高兴,也很希望能多与他们聊聊。坦白说即便当时我都还是想着或许能跟这两位聊聊天——但我又怎能如此毫无人性,先是快乐地与他们谈天,然后又夺走他们性命?
“两位先生!”祖赞娜雀跃地说起英语,招手要他们两个过来,“过来见见我弟弟吧!今天他是地主喔!”
那两人走了过来,挂着微笑但脚步摇摆,金发那个还在石阶梯上绊了一跤,是旁边那一个扶住了他。这一切突如其来,我虽然可以镇定自己,但还是不能像祖赞娜一样笑得若无其事。再怎么说,这两个绅士都是一步步踏上自己的末路,而不是他们以为的盛宴——然而若不是因为我认识祖赞娜,恐怕也会因为她表露的热情跟喜悦如此诚挚而信以为真了。
那一刻我挣扎着是不是要请他们回去,不然就是看着他们毫不知情地踏进了这残忍冷酷的陷阱中。以个人良心来说,我就算是拿维也纳当地的游民、乞丐、扒手这些所谓人渣来吸血都已经很难忍受,何况是要对这两个毫不知情的英国绅士下手呢?
夜风却在此时将他们的气味带到我的鼻腔里,我呆立在那里,就和他们茫然看着祖赞娜是一样的神情。她先看看那两人,又回头看看我,我在她的眼神里看得见渴望,但也知道自己显露的一定更加明显。祖赞娜满足地一笑,显然已经发现我饿得无力抵抗这诱惑。
黝黑鬈发的那个男人弯下腰将朋友拉起来,我却在他们身后看见另一个白色身影——一个个子娇小、但是看来健康的女孩,穿着素雅的衣服戴着头巾从车厢里出来,很快朝这里跑来,站在那两个人后面。这女孩子有种贫血患者的苍白,但是头发和我或者祖赞娜的一样乌黑,看上去还是个活人——只是我却又好像在她活人的体温之中嗅到了那种血液的苦味。那个时候我还没有想通,现在写下这段事情我才搞清楚,那种气息代表她是个正在转变的人,虽然是活人,但也已经注定成为不死者。
我看着那女孩,大感震惊。是珰亚,那个曾经在特兰西瓦尼亚照顾我和我太太的女佣,她还为我的孩子接生。可是后来她也被弗拉德咬了,变成他的间谍而背叛我们。这几个月来,我也不得不将自己化做铁石心肠的人,可是如今见到珰亚还是不免有种遗憾。她才不过十六七岁年纪,心地纯洁善良,然而却因为对我们夫妻忠心耿耿而沦落到这等悲惨境地。珰亚一抬头也看见我,又圆又大的眼睛严肃而惊讶,还涌出淡淡的恐惧。我也不禁想象着,那些在我蜕变之前认得我的人,现在看见的我会是什么样子呢?镜子已经无法映照出我的模样,不知道我会不会跟祖赞娜一样有着慑人心魄的外表?
“是珰亚啊。”我小声说着,点头向她打招呼。她也微微屈膝行礼,然后就垂下头。我很想说很高兴与她重逢,但事实上我一点也不高兴。我只觉得很心痛,想不到她也得跟我和祖赞娜一样沦落成为吸血鬼。我们已经不是她之前所侍奉的仁慈贵族了,而是一群杀人凶手——我们会伤害她,还有身边的其他人。我也明白珰亚现在还会跟在祖赞娜身边,并不是出于忠心事主,而是因为她的意志已不受自己控制。珰亚被弗拉德咬过,所以成了他的傀儡,现在看来祖赞娜也一样可以透过心灵能力控制她的行动。
我那心地纯洁的姐姐到哪儿去了呢?祖赞娜以前是个非常心软的女孩,我和父亲打猎回来,她看见小动物和鸟儿的尸体都会哭个不停。至于我自己又变成了什么样的怪物,居然会迎接现在的她进来?
除了遗憾痛心,我还生出强烈的怀疑,转身对着祖赞娜,以极低的音量避免那两个喝醉的男人听见:“你怎么把她也带来了?她是弗拉德的耳目啊……”
祖赞娜泰然自若,而且并不因为自己操纵了珰亚的意志而显露丝毫罪恶感:“她现在是我一个人的了,所以可以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