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跟周恩来的交往中,他含蓄、敏感的风格帮我们克服了曾互为仇敌的两个大国间新型关系中的很多隐患。中美和解起于冷战期间的一种战术,后来演变为新国际秩序中的核心因素。我们双方都不抱幻想能改变对方的基本信念——我们的对话得以进行正是基于这一点。但我们也声明了双方的共同目标。这些共同目标在我和周恩来都退出历史舞台后依然存在,这是一个政治家的最大荣耀。
当时,我和周恩来在绿呢面的桌旁坐下时,上述的这一切都还非常遥远。我们坐下后,谈的是有无可能走向和解。周恩来请我这位客人先讲。我想好了,避开我们两国有分歧的问题,只从哲学角度谈中美关系的演变。我用了华丽的辞藻来做开场白,我说:“有很多游客来过这片美丽的土地。对我们而言,这又是一片神秘的国土。”这时,周恩来摆了摆手打断了我,说:“你会发觉,它并不神秘。你熟悉之后,它就不会像过去那样神秘了。”
我们面前的挑战可以说是要揭掉各自神秘的面纱,不过周恩来又进了一步。他20年来在跟一个美国使节第一次会谈时,就说恢复友谊是发展两国新关系的主要目的之一——这一点他在接见美国乒乓球队时就已经说过。
3个月后,我第二次去中国时,周恩来欢迎我们的态度就好像两国的友谊已经根深蒂固了一样。他说:“说起来这只是第二次会谈,但是我把自己所想的都对你们讲了。你和(温斯顿·)洛德先生对这一点很清楚,但是(戴安娜·)马修斯小姐和我们的新朋友(指我的军事助手乔恩·豪)不大清楚。你们可能认为中国共产党有三头六臂吧?但是,瞧,我和你们一样,是个可以与之理论并坦诚交谈的人。”
1973年2月,毛泽东也说了同样的话。他把我迎进他书房时说,美国和中国曾经是敌人,现在我们之间算是朋友。
不过这是对友谊的一种非常实用、不带感情色彩的看法。中国共产党领导人仍然保留了一部分“制夷”的传统,他们让对方为以“老朋友”的身份进入中国“俱乐部”而深感荣幸,这样就使对方难以表达不同意见,也拉不下面子与自己对抗。历史上,中华帝国的外交手段就是设法让对方主动提出中方喜欢的建议,然后中方予以认可,好像是给了对方一种个人的恩惠。
同时,中国对个人关系的重视超出了战术范围。中国外交几千年来的经验表明,在国际问题上,每一个看起来不错的解决办法一般来说一定会造成一系列新的相关问题,因此中国外交官把延续关系看做是一项重要任务,甚至比正式的文件更为重要。相比之下,一事当前,美国的外交官会把它分割成一个个自成一体的问题,然后再根据其自身的是非曲直来一个个地加以处理。在这个过程中,美国外交官也会重视个人的良好关系。区别在于,中方领导人培养的“友谊”不过多在乎个人性质,而是更重视长远的文化、民族或历史的纽带,而美国人所说的个人关系只是针对谈判对手本人。中方说的友谊是通过无形的因素来培养长期的、经得起时间考验的关系,而美国外交官则是重视社交往来,以便于当下正在进行的工作。中国领导人愿意为了对友谊忠贞的名声而付出代价(当然这代价也不是无限制的)。例如,尼克松辞职后,人们都对他避之不及,毛泽东却又邀请他访华;日本首相田中角荣1974年因出了丑闻而退休以后,也受到了同样的礼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