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艺术家
1935年同时记录了两件事情:一是自古以来最著名的探戈歌手卡洛斯·加尔代尔去世;二是一个大眼睛、年仅十五岁半的姑娘爱娃·杜阿特来到首都,投入了一位迷人的高乔民乐游方演奏者的怀抱。阿古斯丁许诺过为她在布宜诺斯艾利斯找到一个演戏或演电影的好差事。可是他非常清楚,她不久也明白了,光有美貌是不够的。要想初露尖角,必须有经验和才华。爱娃两样都不具备,从一开始就处于不利地位。许诺的差事只不过是一种幻想。这对情人很快分了手。一时的兴致得到了满足,阿古斯丁·马加尔迪重新挎上吉他,出发去外省寻找新的勾引对象。
爱娃则留在了首都。她绝不想回到母亲身边。她仍然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成为艺术家,因为她相信,即使事情变糟,她也能够应付。布宜诺斯艾利斯烈日炎炎、酷热难当,汽车的喇叭声、报贩和流动商贩的叫卖声震耳欲聋。市政道路的一位职员在大道两旁的树底下和花坛上懒洋洋地浇水。身着红绸服、脚穿白鞋、头戴薄遮阳帽的顾客,坐在大咖啡馆露天座的阴凉处,喝着清凉饮料。
1935年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很美丽的城市,一个完全面向商业的港口。一座建筑风格宏伟而又呈现着梦幻色彩的城市,面对古老的欧洲模式寻求着自身的认同。在这里,贫穷和财富并存,探戈舞曲在咖啡馆里如泣如诉,穷人们在这里挤来挤去,寻找着一个梦。它不像美国梦那么有活力,但类似美国梦。穷人们从他们贫穷的乡村来到这里,希望靠捡富人们掉下的面包屑生存下去。
在布宜诺斯艾利斯,爱娃是否感觉就是在自己家里呢后来她写道: “我常常想象,大城市是神奇的地方,在那里你所遇到的到处是财富和沿着你自己的道路生活的快乐。人们通常把大城市说得像天堂,那里一切都美好而奇特。我似乎觉得那里的人比我村子里的人得到更好的对待,活得更有尊严。”
人一到达布宜诺斯艾利斯,立刻就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并非到了一个陌生地方那种明显的不自在感,也不是那种强烈的异域风情之感。布宜诺斯艾利斯是一座国际性城市,它的建筑是古典风格和现代风格的混合体,它的人口来自世界各地。它是一座巨大的城市,加上周围的郊区,构成“大布宜诺斯艾利斯”。然而在这座城市里,你不会感到迷失。这是因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是其复杂的杂居人口的完美体现,是自19世纪以来来自旧大陆的许多移民浪潮所带来的零件构成的一座城市,是一个组拼起来的图案。在国会大厦或马约市场那一带有点像马德里,在漂亮的勒科勒塔小区有点像巴黎,而博卡的有些街道则有点像巴塞罗那或那不勒斯。这里那里,一些金碧辉煌的建筑显示出一个由外国资本尤其是英国资本维持的繁荣的阿根廷。这个有许多外国阔佬出入的、富有而繁荣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正是影片《吉尔达》的故事发生地。
这是一座艺术和文化繁荣昌盛的城市。《新闻报》和《民族报》堪称两份最优秀的报纸,戏剧歌剧院赫赫有名。共计有二十家剧场,六个无线广播电台,大约三十家出版社每月出版百余种书籍,此外还有数不清的科学、文学、专业和体育杂志在西班牙语世界广泛发行。喧嚣而充满活力的布宜诺斯艾利斯,是目的地和祝圣之地,是为偶像加冕或使希望破灭的城市。外省和拉丁美洲的其余地区生活在这位“金钱王后”的无穷魅力的诱惑之中。像世界上的所有大都会一样,阿根廷的首都是一面诱鸟反光镜。1935年,布宜诺斯艾利斯的梦,是银幕上、汽车仪表盘上和杂志封面上的美国梦。爱娃会成为吉恩·哈洛或玛丽·璧克馥吗
爱娃起初感到失望: “在这座城市的住宅小区里,我立刻看到了贫困,明白了在这座城市的街道和住宅里,同样有穷人和富人。”胡安·拉蒙·杜阿特在兵营里不能出来,帮不了妹妹多少忙。她只好孤立无援地设法应付。最初几个礼拜她住在什么地方假设多种多样:住在女演员玛露雅·吉尔·凯扎达家、卡拉奥大街的一家小旅馆、一个叫乔瓦诺纳的人开的一家客栈里,等等。不管怎么说,她的确频繁地更换住的地方,以至于人们难寻她的踪影。这并不重要,只不过说明爱娃初来乍到那几个礼拜生活极不稳定。
除了住,她还必须尽快找到一份工作,但不是随便什么工作,而是要在一家剧院找到一份工作。她买了一双高跟鞋,使自己增高了几厘米,而且还做了一个非常讲究的发式。她开始在戏院区的科利昂特林荫道走来走去,想找一份工作。在这条像巴黎的香榭丽舍大街的美丽的林荫大道,她去找不同的戏班班主,竭尽所能但还是很笨拙地进行求职试演。五年的贫困和失望在等待着她,漫长的五年间她到处屈辱地碰钉子,无声无息地生活着。后来她说: “我经历了忍耐痛苦和希望破灭的焦虑。”由此可以想见她心头的怨恨。
再说,她怎么能够一下子就获得成功呢事实上,她既没有特别的才能,也没有经验,更没有出众的美貌;而且既没受过多少教育,也没有钱,更没有有影响的朋友。冷嘲热讽可能使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姑娘恼怒,但并未使她灰心丧气。在她这个年龄,想象力在最平凡的女孩子的思想上起着重要作用,但她的梦想与一般少女多愁善感的向往毫无共同之处。她的梦想并不是帮助她逃避现实而是给她提供活力,那是她卑下、令人失望的生活中唯一的快事。她最喜欢阅读的东西流露了她心灵的秘密:她酷爱《为了你》。这是在有许多爱情故事并在浪漫的女孩子中流行的一份报纸。
爱娃涂着黑眼圈,嘴唇抹得鲜红,头发故意染成淡金色,围着戏院和电影制片人转来转去。她想使自己显得纯朴动人,但不知道自己那张脸和她的人一样生硬,她的目光像她憋在心头的那股劲一样幽怨,她永远不可能成为一个柔媚的女演员。加上她只有一米五五的个头儿,人瘦得出奇,嗓门又粗……怎样纠正这一切呢。她的雄心并没有因为碰了一次次钉子而泄气。当她在一位戏班班主或剧院院长面前表演后,班主或院长所做的尖刻评语不会使她掉眼泪,而是点燃她的满腔怒火。戏班班主们都是撇一撇嘴,捂住耳朵。爱娃不承认失败,不在十次一样的评语前发抖,而是怀着满腔的愤怒。她在希望和怨恨之中生活了两年。学艺的演员所能遭受的所有屈辱,她都当做是对她的人格、对她的价值、对只有她自己深信不疑的价值的侮辱而加以忍受。爱娃不是——永远不再是一位受屈辱的女性,而是一位复仇的女性。
她以一位集合牛羊群而不怕牛羊顶的农家女的那种自信,在这座大城市里走来走去。她寻求一个角色,但并非不惜任何代价。对渴望温柔的男性小演员、银行家、制片商们赤裸裸或半遮半掩的提议,她不上钩。她异常纯洁,异常强硬,心里没有爱情,也没有怜悯,只靠她唯一的武器即令人生畏的意志、缺乏条理而嗓门洪亮的表现力和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继续奋斗着。她去豪华歌舞餐馆里唱歌,发现这个世界上享有特权的人,对她还不如对一个瓷花瓶注意。
阿根廷影剧业腐化的圈子腐化不了她。爱娃很精明,不会落进他们的圈套。她知道自己的价值,深信总有一天自己会出名。她靠演群众角色和演一些小角色,勉强维持生计,确保微薄的口粮。我们从国家档案里得知,1935年6月19日,爱娃·杜阿特扮演了玛丽亚这个人物,是在《每个家庭是一个世界》这出戏里断断续续出场的。演员的名字是按字母顺序排列的,在海报上她的名字得天独厚地排在前面。观众按照情节剧的纯粹传统,立刻毫不留情地批评她的演出“道德上拙劣”。爱娃去敲所有的门,决心无论什么哑角都接受。5月份,一个剧团即喜剧团的女经理爱娃·佛朗哥,让她在埃内斯托·马西利的《佩雷斯太太》这出戏里担任一个女佣人的哑角。这个月初,她就在维克多利安·萨尔杜的那出经久不衰的戏《毫无顾忌的太太》里演了一个小角色。
在首都生活艰难。她住很差的供膳食的寄宿处,没有钱付房租时,就去某个女同事处睡觉。传说爱娃天天都穿同一件连衣裙,为了面子每天晚上都把它洗熨一遍。每天早晨她用一双旧袜子或废纸把胸罩塞得鼓起来。一日三餐常常是一杯马黛茶和一块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