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福年和往常一样,太阳刚露了半张脸,就从床上爬起来,手里拎着扫帚,边扫院子边大声咳嗽,脚步也重,从东到西走一遍,伙计听见了赶忙起身,穿上衣服往外跑,在他张嘴要说没说前,把扫帚接过来。乔福年满意地点点头,这头一个跑到院子来的伙计,中午吃饭时可以多得一枚鸡蛋。然后他照例要声如洪钟地讲上一番,多数是从"想当年"开始。
"想当年我当学徒的时候,每天睡不到三个时辰,院子里铺子里,桌上窗台上没有一点灰,地上没有一根草棍。为了给东家揽主道,多难缠的客人咱也是笑脸相迎,让咱干啥咱干啥,这才有了今天,让你们眼热的好日子。想跟我一样,且得干呐!"
米福扭过头,一脸不屑:"跟你一样给人舔屁股?爷们没这份瘾!"
乔福年听到米福的话音,具体怎么说的没大听清,但意思已经了然。狠狠瞪了一眼,心上记了一笔。
二人早有心结,那会儿还是杨靖安做大掌柜,俩人在账房门口吵了起来。乔福年说米福藏奸耍滑,米福说他是卑鄙小人。
米福不能滚蛋,家里还有生病的老婆等着自己养活呢。为了多赚点,他自告奋勇去运货。虽然甡茂永的货物向来是由青帮负责押运,但搬搬抬抬,来往上下的事还得用自己的伙计。这活儿辛苦又多多少少有些风险,所以肯去的按路途长远、在外的天数另给一份工钱,这是明里的,一般到了地头,买家那边还能再出一份红包,或多或少是个心意,这是暗里的。暗里的总比明里的多,顺手的话,走上两三趟就顶半年的工钱。米福看中了这个,回家把媳妇托付给邻居,自个儿跟了车队出发。这天下午,他又要动身,把两车皮货送到山东济南府。
两车皮货不值什么钱,这年头走私烟土、贩卖私盐、投运军火都不是怪事,跟这些比起来,这两车皮货更不算什么。青帮派了个二十出头绰号云里青的小伙子负责押送,甡茂永这边就是米福打头了。云里青年岁不大,脾气不小,一路上呼呼喝喝。到了沂州府地界,突然跑出一队响马,为首的带着乡下戏班子用的花脸面具,骑着一匹枣红马,大刀一抬,云里青转身要跑,米福急了,顶在后头,嘴里骂:"你他妈的不是有能耐吗?上啊。"
花脸和云里青过了三招,用刀柄正敲在云里青的脑袋上,云里青晕了,躺在地上不动弹。米福见势不好,冲到枣红马前苦苦哀求:"好汉,求求您高抬贵手,不是值钱的东西,您拿回去吃也不能吃,用也不够用,您可怜可怜我们,放我们一条生路吧。"
花脸压根儿没理米福,下巴颏一抬,手下人就把两车货套到自己那边去了。米福眼泪都快下来了,一咬牙一跺脚,"我跟你们拼了!"甡茂永几个伙计也跟着帮忙,他们仗的是一股义气和兄弟情分,却根本不是人家的对手。花脸们带着两车货大摇大摆地走了,剩下米福和几个伙计各自揉着身上的伤,唉声叹气满口咒骂。
云里青在响马们走之后也醒了,被他们的人拖上马,一溜烟跑了。伙计们商量着原道返回,还好身上都还有些散碎银钱,够他们平安回家。大家互相帮扶着站起来,米福却还怔怔地坐在地上,眼里噙着泪:"你们回去吧,我不回了。你们谁去看看我媳妇,告诉她,当我死了。"
伙计们傻了眼,其中一个年长些的,知道原委,问:"你是不是担心回去要赔银子啊?"
甡茂永的规矩,凡是运送的货物路途中间出了问题,青帮负责包赔一半,押送的伙计包赔另一半。用乔福年的话说,不能光让你们得好处,吃亏就是东家的事?都担着点,割到肉知道疼了,大家才会上心!
老伙计一点破,米福也不用藏着掖着了:"我这次出门,借了一升面,让她擀面条吃,还等我回去还债呢,现在倒好,货丢了,还要赔钱,我拿什么赔?"
老伙计劝道:"车到山前必有路。难不成这点事你就寻死去?你死了,你媳妇不是更没有活路?不如跟我们回去,咱们大家伙一起跟掌柜的求求情,让他看看咱一身的伤,兴许还能放咱们一马呢?"
文清韵奉了沈夫人的旨意亲自炖了一锅补汤送到甡茂永给沈孝儒喝。可是沈孝儒不在,乔福年说,大少爷来了,见柜上没事,就走了。去哪儿了?没敢问。文清韵有些无奈,也在预料之中。她上了二楼账房,告诉乔掌柜各自去忙不用招呼她,她坐一会儿就回去。文清韵听见楼下吵吵嚷嚷,推开窗子往下看,看见米福几个跪着,衣服破烂鼻青脸肿。乔福年正厉声训斥:"保护货物是你们的本分,拿着东家的工钱,你们的命就是东家的,这没什么好说的。不赔银子就别开工,你们来的时候可都有保人,所以甭想跑,跑了给你们自己家里添麻烦。"老伙计拉着乔福年的裤腿,嘴里还在念叨:"掌柜的,您就开开恩吧,咱们没法子了,一家大小好几张嘴就等着咱们填呢,您要扣我们的工钱,他们就得喝西北风……"乔福年使劲往外抽裤腿,用力猛了一些,老伙计吃不住劲,身子一歪,倒了。他自己却顺着这股劲转了个身,正好迎上文清韵冰冷的目光,像箭似的射过来。米福压着的火上了头,抓住时机,一击而中,把乔福年撞得七荤八素,额头撞上角落堆着的镐头木棍,血忽地涌出来,流了一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