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应期(3)

法伊夫有些犹豫。“我不知道我是否该去,威尔士可能需要我在这儿办点事。我们还没有都安顿好。”他朝远处的绿墙望去。这将是在雨中的长途跋涉,而且路途泥泞。他很累,也很抑郁,脚趾在鞋子里挤得生疼。不管怎样,他们能发现什么呢?很多树罢了。“我想我最好还是不去吧。”

“我去,多尔,我去!”这是比德的声音,大眼睛在角质镜架的眼镜后面显得更大了。

“我们没有邀请你。”多尔拖着长腔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谁想去都可以去,不是吗?好,我去!”

“你不能去,”法伊夫简短地说,“你给我老老实实地坐在连部干点正事儿,蠢货。你以为他妈的我雇你干什么吃的?饭桶,”他揪着比德的脑袋,“继续说。”

比德没有顶嘴,习惯性地弓着背,踩着沉重的步子气愤地走开了。

“你就不能对他们客气点。”法伊夫说。

“跟着去吧,”多尔劝他,扬起嘴角和眉毛,“说不定会有所发现呢。”

“我想不会,”法伊夫咧嘴一笑,“责任在身呀。”他暗自得意这么容易就推辞掉了。

多尔把嘴角和眉毛扬得更高了。“管他妈的什么责任!”他从嘴角骂道,一副玩世不恭,很有见地的样子,然后转身大步走开了。

“玩得开心!”法伊夫在他身后嘲讽地喊道。但望着他们逐渐消失在雨中,他随即就后悔了没和他们一起去。

走出了露营地也就走出了椰树林。椰树林之外只有一片宽阔平坦的空地一直通向丛林,空地对面的那堵绿墙看起来更令人心惊胆战了。一行人在椰树林边停住,远远地望着它。他们没穿雨衣,已然浑身湿得毫不在乎了。满怀好奇、小心翼翼地,他们朝高高的丛林走去,不停地踢掉脚上一团团的泥。

这片丛林,几个月来他们已多次在报上读到。现在,他们终于亲眼见到了它,和它面对面了。

开始他们只是小心谨慎地绕着它的边缘走。从远处看,他们的样子很滑稽:一些落汤鸡似的人三五成群地在雨里缓慢移动,沿着丛林的边缘时上时下,一会儿弯下腰,一会儿四下张望凝视。这真是一堵墙,一堵绿叶筑起的墙。肥厚浓绿的叶子你推我搡,中间几乎没有一丝缝隙。“大个子”奎因盯着它们仔细看,觉得只要你轻轻碰一下其中的一个,它就会反咬你一口。最终,把叶子分开,穿过去,迈出了冒险的一步,他们立即被一片深深的阴暗所笼罩。

在这里,雨泼不进来了,被高高的绿色的顶挡住了。雨水从上面一滴一滴慢慢往下坠,从一片叶子掉到另一片叶子上,或是顺着树干和树枝流下来。尽管外面的倾盆大雨还在他们耳边隆隆作响,但这里只有雨滴偶尔掉下来时发出的低低的簌簌声。除此之外,一片寂静。

当眼睛适应了这里的黑暗后,他们看到巨大的藤蔓和匍匐植物像花饰一般悬挂着,许多比国内的小树长得还高。粗壮的树干高耸入云,细细的刀刃一样的根通常高过人头。无论哪里,无论什么东西都是湿的。地面要么是露着光土,又湿又滑,要么被倒下的树木和下层灌木缠结成一片遮盖个严实。一片片矮小的枝叶蔓生的灌木挣扎着维持几乎暗无天日的生活。一些幼苗还没长出枝条,只有几片叶子,还没一把小刀粗,也努力往上拔,往上,再往上,向着那密闭的顶盖,向着那一百英尺高的密闭的大集体,这样它们至少可以长成大树,而不是在下面窒息而死。有些还没威士忌酒杯底座粗的小树已经比一个高个子的人还高出一倍多了。这里的一切都没有动静,也没有声响,只有落下的雨滴的沙沙声。

进到林子里来的这些人被眼前的庞然大物惊呆了,站着一动不动,眼睛睁得老大。这超出了他们的预料。不管你怎么形容它,说它蓬勃葱茏也好,你肯定不能用“文明”这个词。作为文明人,他们对它感到畏惧。就连他们当中最强壮的酒吧间的斗殴者都害怕。渐渐地,因为他们站着不动,就可以听到一些微弱的模糊的声音。只要有叶子或枝条稍微颤动,就会传来某种鸟的唧唧喳喳的叫声。当灌木丛轻轻摇晃时,就是有小动物从下面跑过去了。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

从进入丛林起,他们就突然地和营地完全隔绝了,就好像关上了两个房间之间的一扇门。这种隔绝的突然与彻底使他们都很惊愕。但从树叶之间的缝隙向外望,他们还可以看到白蒙蒙的椰树林和棕色的帐篷依然矗立在雨中,看到绿色的身影依然在悠然地四处移动,这才感到安心。他们决定继续前进。

“大个子”奎因和大家一起前进,一句话也不说,至少是沉默寡言。他感到很不情愿同其他战友分开。他对这片丛林不感兴趣。刚才在营地那会儿,他在瓢泼大雨中如鱼得水,欢欣鼓舞,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开心地笑着,让雨水进入自己的衣服和胸膛,还大声嘲笑那些像溺水的猫一样的人。雨是他熟悉的东西。在家的时候,他曾在一个牧场上当过一段时间的帮手,夏天经常被暴雨淋个正着,还得整天在雨里骑马。那时他不喜欢那样,但是现在回想起来,他觉得自己好像很喜欢那样子——有男子汉气概,显示出极大的毅力与力量。这片丛林又是另外一个陌生的事物。没有一个美国人会让自己的林地长成这样,他愤愤地想。

“大个子”奎因不会向任何人承认他内心轻微的恐惧感,事实上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他对自己说他现在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对情况还不了解,自然会感到不安。这样他就改变了态度,不那么害怕了。但他不愿承认绝对和害怕没有关系,因为他能忍耐是出了名的。

高大(近两米高,胸宽一米多,还有与这样高大身材相配的长胳膊长腿),而且对他这样的身材来说也异常强壮,“大个子”奎因是三连的一大景观,并产生了一个关于他的神话。自从他知道了这个(他对涉及自己的事情总是反应得特别慢),他就带着一种最终找到自己身份的认同感,做自己能做的一切以便和别人赋予他的美誉相配。追根寻底,这个神话无疑来自于连队里一群身材矮小的人,他们羡慕渴望高大强壮的身材,而且在羡慕的同时,也淋漓尽致地发挥了他们丰富的想象力。不管来源是什么,现在它已成为一个牢不可破的事实,而不是一个神话了。几乎每个人,包括奎因自己,都相信:“大个子”奎因在身体上和心理上都是不可战胜的。

美誉也伴随着一定的责任。比方说,他绝对不能做任何有一点点类似恐吓的事。他不再同人打架了,主要是因为没人有心思跟他争论,还因为他自己也不能再争论了。他看起来很像一个喜欢把自己的意见强加给别人的霸道鬼。他在讨论中也不再发表自己的意见,除非是什么对他来说特别重要的事,就像他崇拜的罗斯福总统,还有他又恨又怕的天主教徒。如果要发表意见,他也只是平静地说出来,并不顽固坚持。

记住这些行为准则需要奎因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几乎每时每刻都要想着,这使他很累。只有在做需要力气和耐力的工作时,他才能够随心所欲,不加思考。有时他渴望这样的工作。

眼下,他又遇到了一个新问题。他的美誉给他加的又一个责任是:他什么时候都不能表现出害怕的样子。处在这样一个角色中,他不得不面不改色地走在最前面,在该死的灌木丛中给其他人开道,而实际上各种可怕的想法却充斥着每个脑细胞。荣誉在身有时并不像人们想的那样轻松。真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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