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15)

第一艘运输舰被那颗送了那一船人小命的炸弹给炸坏了。这条消息早在轰炸机还没有撤离之前就已经在海滩上传开来。这是船只必须撤离的更为重要的一个理由。损伤不算严重,只有几块船板被掀掉,但是船在进水。尽管水不多,水泵还是不够用。船上还有许多伤员,这些伤员都是因炸弹的碎片和驳船上飞来的金属片砸到甲板上密集的人群中造成的;据说还有一个人的脸被登陆艇上某个被炸飞的头盔给砸得瘪进去了:一个完好无损的头盔,没有坑坑洼洼,没有一点损坏。这真是难以捉摸,妙不可言。血肉残肢和装备的碎块也从驳船上被炸到甲板上,崩坏的步枪枪托等也造成了一些损伤。船上的人说,炸弹并没有直接落到驳船上,而是落到了靠近运输舰一边的它的船舷上,所以运输舰也受了损伤。从另一方面讲,如果炸弹落在舰的那边或是正中,会有更多的碎肢和金属破片飞到运输舰的甲板上来。由于炸弹的落点原因,大部分的碎片都飞向外侧的水面去了。就算是这样,据传船上也有七人死亡,十一人受伤,那个脸被头盔砸瘪进去的人没有死。舰上的医院收治了这些伤员。

三连的人听到这个消息时感觉怪怪的。他们曾搭乘过这艘船,这些死者和伤者都是他们同舟共济过的旅伴。炸弹的落点离他们的下船处并不远。他们是带着一种恐惧的想象和敬畏来听这份口述的报告的,他们觉得自己无能为力,完全受人摆布:要是飞机早来几分钟会怎么样?要是自己晚几分钟走上甲板又会怎么样?要是自己前面的那个连队下船动作慢了会怎么样?要是炸弹没有落在水中,而是落在船扶手旁边又会怎样?想这么多当然是没什么用的,同样令人感到痛苦。但是,就算知道想这么多没有用,他们似乎还是忍不住要去猜想。

被两艘驳船和救生艇从毁坏了的登陆艇上救起来的幸存者,被送到了岸上,离三连不远,所以三连也得以目睹这次行动。听着比三连早一些上岸的士兵对各种伤势切合实际的评说,三连的人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些伤员被小心地领着或抬到了海滩上。那儿在早上建立了一个野战包扎所。伤员中一些人受尽折磨,仍在不断吐着海水。一小部分人能够独立行走。但是他们都还没有从这次打击中恢复过来,既没有忘记那次爆炸,也不习惯战友们对他们滥施照顾。不管是先前救援者对他们的关心还是后来医护兵的照料,对他们来说都毫无意义,他们无动于衷。这一小群人满身血渍,步履蹒跚,眼神近乎疯狂。他们踉跄着走上海滩的斜坡,或坐或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一声不吭地任医生对他们施以治疗。

他们已经越过了一条奇特的线;他们是受过伤的人;大家,包括他们自己,不很确切地明白了一个事实:他们已经和以前不再相同了。这次爆炸炸伤了他们,炸死了其他人。这次震撼人心的大爆炸经历,对于这些受伤者来说,他们觉得自己跟那些在爆炸中死去的人相同。唯一不同点在于,这些人突然发现自己还活着,既出乎意料,又不合情理。他们没有企盼过爆炸的发生,同样也没有想过自己能够幸存。事实上,他们对这一切什么也没有做过。他们所做的一切不过是爬进驳船,按照命令要求坐好。一切就这么发生了。对他们可能造成无可挽救的伤害既没有预示,也没有解释;而现在他们受了伤,对此谁也没能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们接受了众人奇特的、近乎疯狂的、临终似的关爱,但是没人能给他们一个解释。所有人都了解,都跟着这么做,不用明说。大家都为他们感到难过,他们自己也这么觉得。但是一切都无法再挽回。能给他们的,只有关爱。但这种关爱和大多数自我标榜的感情一样,当被拿来和这些人刚经历的强烈感受比较时,就不值得一提。

轰炸机群在海峡上空还依稀可见,医生们已经开始迅速地包扎、缝合,拯救这些受伤的人。有些人伤势严重,另一些人则较轻微。显然,有些人是救不活了。把时间花在他们身上是一种浪费,如果用来去救其他人的话还能多拯救几条生命。那些垂危的人静静地接受了医生们专业性的判决,任由医生在走过他们身边时温柔地拍一下肩膀,用尚存一点生机但已空洞无神的眼睛默默地看着医生那带着负罪感的脸。

三连留驻在近旁,清点完人数,重新按排的建制编队。他们着了魔似的看着急救站里发生的一切。每个排和连部都本能地靠得紧紧的,就好像为了御寒取暖相互挨近,从最靠近的人那里寻找安慰。然而他们并没有得到企求的安慰。五组睁大了眼睛的旁观者带着一种如同性欲一般的、病态的好奇吞噬着些许安慰。这里有人即将死去,其中有些人就在他们眼前。这些快死的人会有什么反应?他们是否会像三连的人一样,对此感到愤怒?他们是否会就这般安静地死去,停止呼吸,闭上眼睛?三连的人个个都十分好奇,全都想看看人是怎么死去的。好奇却又怀着一种屏声息气的敬畏。他们不由自主,好奇又畏惧。鲜血如此之红,赤裸的躯体上裂开的伤口如此触目惊心,这是多么奇异的景观。这一切都是亵渎的。这些东西他们不应该去看。但是尽管他们是这么想的,还是凑拢过去,好像有人强迫他们去观看。三连的人突然发现,人的身体确实非常脆弱,是一个毫无自卫能力的机体。他们自己有可能会变成这样,其他人也是如此,如同那些现在葬身在来回航行的登陆艇水面下的人一样。他们在卸船工作停下并能够腾出空当来打捞之前,只能一直躺在那里。

伤员们,不管是就要死去的,还是不会死去的,对别人这样的注视全都无动于衷,就像他们对别人的照顾无动于衷一样。他们用失去光泽的眼睛盯着看他们的人。尽管毫无光泽,他们的眼睛看起来异常清澈,瞳孔在受到这么巨大的冲击之后会扩大。不知道他们是否是真的在看着这些观察者。就算是在看,他们心里也没有在想着这些。和其他经历过更多事情的人一样,三连的人明白,这些人已经越过了线,现在再去追他们已无济于事。这些人体验过了他们未曾体验的事情,三连的人希望自己永远不会碰到这些事情。但是没有这样的经历,他们是没法同这些人交流的。一个小时之前——甚至还不到一个小时,这些人就和他们一样,紧张不安,跃跃欲试,担心自己的表现,等着下船登陆。现在这些人却变得和那些自打八月以来就和日本人作战的士兵们一样——甚至更甚于他们——举止古怪,眼神疯狂,满脸胡须,着装不整。那些士兵们就站在一边,很专业地讨论着哪些人会伤重而死去,哪些人不会。

军队自身也很了解这些受了伤的人。由于他们刚得到的荣誉身份,部队给予了他们特殊的照顾。没有死去的伤员用船小心翼翼地从战线的最前沿撤回,正如不久之前他们乘船来到这里一样。他们会一直后撤,一直到某个被认为绝对安全的地方为止。军队里每个人的生命就像一张曲线图,开始的时候处于底部,而这个时候,事实上是爆炸发生的那一刻,曲线到达了顶端,之后他就可以离开战场了,这正是他暗暗所期望的目标。从这一刻起曲线又滑回底部。这根曲线是否会滑到底部取决于他的伤情以及恢复所需要的时间。受伤较轻的人没有被送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去治疗的机会,他们下滑的曲线将会止于新赫布里底的一个后方医院,然后这个曲线会又一次上升。其他伤较重一些的人会被撤回到新西兰或澳大利亚,但是不会是美国本土。伤好之后他们又会从那里出发。还有受伤更重的人,他们会被送往美国,但是不会退伍。他们还会回来,回到这个方位不定而且满是危险的前线来,要么又回到这里,要么去欧洲。所有的曲线都会再次升起,并且有可能升到更高的顶点上去。死去的人的曲线戛然而止。那些躺在水下的人们,他们的曲线停在了顶点;而这些死在沙滩上的人们,他们的曲线停在比顶点低一些的地方。

当法伊夫下士发现自己脑子里出现这些想法时,他突然想起这些曲线可以用数学的方法给计算出来,而且有人应该把它做出来。尽管要计算这些得花大力气——世界上有那么多的军队,那么多的军人。但也许人们能造一个电脑来解决它。

不管怎么说,如果必须得受伤的话,最好的受伤方式就是受一个能让人几乎送命的伤,并且需要很长时间恢复,直到战争结束,而当这个伤好之后却不会造成残疾或不便。另外也可以受一个能让人落下轻微残疾的小伤。法伊夫不知道他更喜欢哪个。事实上他哪个都不喜欢。

最终,三连眼见三个人在急救站死去,他们死在一辆从团部来的吉普车到达之前,吉普车是来带路把他们连领到宿营地去。这三名死者中,两人在平静中死去,慢慢地陷入由于冲击而导致的幻觉之中,身体慢慢衰竭,神智渐渐不清。这对他们来讲是一种幸运,他们没有意识到死亡正在降临。只有一个人对这所有的一切感到愤怒。在临死前的幻觉中他曾短暂地清醒过一会儿,大吵大闹,咒骂导致这个结局的一切——医生、炸弹、战争、将军们、国家——然后又安静地回到了丧失知觉的睡眠中,直到死去,中间没有什么过渡期。其他人还会在这儿死去,就和那些在天空飞机上的人和那些在后方医院里的人一样,都会死去,而三连的人却没法亲眼目睹了。他们已经在去六英里外新宿营地的路上。

这次的行军和他们以前所经历过的任何一次都不同,大家对此一点准备也没有。尽管他们曾从报纸的报道中了解过丛林战斗,当他们穿过椰林向岛屿纵深行进时,急救站很快就从他们的视野里消失了,但在他们的心中挥之不去。他们突然发现自己已经置身于他们常常听说的热带环境。在这里丝毫感觉不到海滩上微微的海风。空气极其潮湿,仿佛吸透了水一般沉重。在这里,潮湿不像是一种气候环境,而像实实在在的物体一般。只要稍微一动,人浑身的每个毛孔都渗出汗来。这些汗蒸发不了,便结成汗珠,流遍全身,将所有的衣服都浸透。汗珠顺腿淌到了鞋里,走路时鞋子就像刚从河里趟过一般又湿又滑。日近正午,阳光穿过稀疏的树林直射在他们身上。钢盔被晒得发烫,拿在手中都烫手。为了能舒服点,他们只好把钢盔取下挂在背包上,头上只戴着钢盔的布料衬里。他们步履踉跄,在奇特、凝重的寂静中前行。空气潮湿,满含水分,声波无法穿越,因而这里才像死一般的寂静。由于水分太多,空气发闷,这些徒步行军的士兵不得不大口吸气才不会窒息。尽管这么费劲,他们还是得不到多少额外的氧气。所有的东西都湿透了。运输车队走过的道路上全是被车轮来回搅拌过的烂泥,一个大泥滩,大卡车碾过的地方留下了齐车轴深的车辙。在这些泥巴上面,或者说是在泥巴里面,根本就不可能行军。能够行进的方法只有一种,就是在由车轮挤出来的、像被犁翻过一般的泥块上找到零星的草皮,然后踩着它们前进。成群被惊动的蚊子从他们踩过的草中飞出,在沉闷而潮湿的空气中不停地骚扰他们。他们好几次碰到吉普车陷入泥坑,徒劳地想挣脱,因为轮子太小,底盘都陷在泥里。给他们领路的吉普车得非常小心才能驶过那些最泥泞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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