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贞丽本是风尘女子,杨龙友并没有也不可能以平等的身份去对待她。他的想法同几千年来道貌岸然的文人士子是相同的,仿佛将女人作为物品的交换,便是对她们价值的最大成全。他固然从大局出发,却根本不曾考虑她的感受。李贞丽惨噎,一霎时的光景,叫她如何舍得。夜已三更,眼见楼下家仆就要上楼拿人。她一咬牙,最后望一眼绣楼,喊一句“香君我儿,好好将息,我替你去了”。
从此杨郎是路人。她就这样匆匆上了轿。我看《桃花扇》,一叹香君,二叹侯郎,三叹便是李贞丽。她比起香君更没有选择的余地,甚至连思考与回味的时间都没有。
只那一刹,便互换了下半生。
她本无辜。她只是个普通的女子,却毅然以身做殉,为香君立下这忠贞节烈的碑。
命途也是可以交换的吗?她用自己的嫁成全了香君的贞,她才是被强推着入了阴差阳错的桃花局。身份原因,不容她谱就一场浪漫悲歌。命运交付她的,只是做一个识时务顾大局的女子。
可这结局本不属于她。所以她哭,“我替你去了”。这一个“替”说得轻巧,却是赔上了脂粉锦罗的下半生。
她说自己舍不得,是舍不得夜夜笙歌、女儿香君,还是舍不得她曾经的情人杨龙友?
男人同女人的感情似乎从来不能对等,当一段恋情结束,在他心里却连一点怀念和惋惜也不剩。两人的关系暧昧,是有旧交情的。她本不指望他能怎样帮她,烟花相聚,犹如逝水浮萍,聚一场,散一场。她知道,所以不奢求。人在江湖都身不由己,他固然也有自己的无奈。只是这一举动未免让人觉得旧友陌生似路人。杨龙友是揣测不到她那样悲哀而无奈的心思的,或者根本不想知道,他才不愿欠谁的情,平白背了包袱。他只知可惜了那血染折扇,弄脏了香君与侯郎的定情之物。因此草草濡染一番,谱成这血墨桃花扇。
方域回到南京,但见闲庭院桃花满枝,媚香楼却是窗棂纸破,不复当年繁华。物是人非,香君的小楼已易了主人,他反被阮大铖捕获入狱。清兵南下,昏君奸臣出逃,方域出狱后在栖霞山避难时,终于与流离辗转留宿在此的香君相遇。相逢对面,心有千千结。所有的言语,都在那把血染宫扇上。两人拿扇共观,那株褶皱的桃花展开时,结局也该落墨了。
然而,只一刹,那把历经了所有恩爱离合、充满情意血泪的扇子,却倏然被张道士劈手夺过,狠狠撕碎。
措手不及。一点情面也不留,一丝怜悯也不给。让两人的爱同这桃花扇一般,挫骨扬灰。张道士大骂二人戏谑道场:你看国在那里,家在那里,君在那里,父在那里,偏是这点花月情根,割他不断么?
国已破,家已亡。史可法将军也已沉江殉国。二人共同的信仰和赖以生存的信念都已灰飞烟灭,不复当初。
早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无论安身于何,只要身处泥潭,终究会面临道德的沦丧。
可如今,有这样一片天地就在眼前。只要你肯割舍,放下业障,舍得欢爱,便可修行入道。顿悟。这才是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老道的话犹如惊天一剑,劈开眼前混沌,让二人洞悉这无望的现实,又剑指南山,为二人寻得一条无路可走的叹息陌路。
二人由此悟道,双双出家。回头是岸,立地成佛。侯李入道之栖霞岭,犹如当年伯夷叔齐之首阳山。一样的无可奈何,却一样能作为内心理想的保留地。
只能这样了吧。这样便好。三. 零落成泥碾作尘。缘起缘灭。
昏黄的孤灯下,我读一卷折了页的《桃花扇》。墨迹纷飞,落红成泥,等不到来年的春风。
我曾经那样坚定地以为我们会在一起,甚至连山盟海誓都不屑一顾,为此不惜血染桃花。三生三世不愿放手的执念,在最接近圆满的一刻,倏然破碎,无迹可寻。
飞蛾扑火,以为生无可恋,却不知单这一个“情”字,早可令我毁灭。最艰难日子里开出的绝世桃花,就此凋零。只因爱与执念,悟到深处,都是一种幻灭。
【折桂令】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
坏槛当潮,目断魂消。
当年粉黛,何处笙箫。
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
白鸟飘飘,绿水滔滔,
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