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虎(2)

所以这一生和他,我永远不后悔,即使是后来,他让我流了那么多的眼泪。

幽暗的山林中,他深蓝箭衣上的金绣闪闪发亮,带着腥味的风忽然吹了过来,被几十个侍卫簇拥的我也不禁打了个寒战。

羽林郎们的呼喝中,一群狍子、麂鹿、野猪和苍背狼被驱赶了过来,从小在平阳公主府的悠悠箜篌声中长大的我,觉得心跳加快、浑身发紧。

羽林郎们的逐猎声越来越响,越来越急。

慢慢缩小了的围猎圈子中,一只黄黑相间的大虎孤独而暴躁地左冲右突,想找寻包围圈的缺口。

天子的白马像流星一样飞纵过来,羽林郎们向后退去。

他回首,在那枚又淡又圆的好月亮下看了我一眼。

今生,这一次回眸是我最大的慰藉和爱情。

皇后的尊荣、母氏家族的显赫,不过是天子赏赐的礼物,只有这个回眸是我的,是一个十八岁少年给一个十七岁少女的挚情。

他兜马围着那只发怒的虎左右驰骋,片刻后,他在黄毛虎怒不可遏的咆哮声中纵身下马,拔出了藏在皮靴里的匕首。

我尖叫了一声,随即用袖子掩住了自己的口。

我紧紧地闭住自己的眼睛,耳边是寂静的长风,猛然间,林中一片震天动地的欢呼声:“天子万岁,万万岁!”

睁开眼睛,他已经笑吟吟地负手站在黄毛虎前,眼睛深沉地注视着我,蓝色箭衣上,连一丝血渍都看不见。

我是多么后悔我的怯懦,我竟然没有看到我心爱者猎虎的英姿,更没有想到,这是我今生唯一的机会。

羽林郎们将那只虎献到我的马前,在这些年轻骑士们崇敬的注视中,我觉得自己无限尊贵、显荣和美丽,尽管只在昨天,我还是平阳公主府里一个身份卑微的奴隶,一个唱着各色小曲儿为来客们佐酒的歌女。

这张黄毛虎皮被完整地剥下来,制成整张黑黄相间带着王者纹章的裘皮被,作为给我的礼物。

三十三年了,虎皮上的毛已经掉落大半。但每个夏天,我仍然会亲手晾晒它,每个冬天,我都会将它轻轻地压在我的被褥上,我不知道它还能带来多少温暖,在满是薰笼和香炉的深宫。

我只是想借着它来怀念那个春天,那个越来越远的春天。

据儿就算真猎得了一张没有创痕的虎皮,又怎能代替得了它?它承载了多少回忆,在今天,在我再也闻不见青春芬芳的时刻,它还能让我回想起一丝往事的美好。

只是,那个春天真的太遥远,远得连一丝温度都不再有。

我已经有很久没有见过皇上了。除了每年的正月初一,他会和我并肩接受文武百官和嫔妃们的叩拜。平时,他和我之间,只有公文一样的诏命和条陈来往。

皇后?皇后之尊又有什么用?

十年来,他没有再踏入我的宫门一步。

对着青铜面镜,我耐心地坐看红颜老,耐心地等着皱纹和白发滋生,耐心地承受着自己弃妇的命运。

未央宫中夜夜歌舞。

我渐渐明白了废后陈阿娇的心情,幸而她早早地走了,否则那无尽的凄凉岁月,从小就是金枝玉叶的她怎么能够消受得起?

而我不同。我是卫子夫,我是歌女出身的卫子夫,是从小没在奴籍的卫子夫,是身份卑贱而姿容绝代的卫子夫。

那年从河东逃回来,夜色中,卫青摸着短剑发誓说:“此生若不能得到侯封,宁愿战死疆场,让白骨留在北疆的茫茫盐碛地上。”

卫青已经死了,更年轻也更有雄心的霍去病也死了。

他们舅甥二人的一生都在为皇上守卫北疆,不可一世、曾经打败过开国皇帝刘邦的匈奴人,被他们从祁连山下逐走了。

而他们用命搏来的五个侯位,却只是昙花一现。

此次,若非平阳公主对皇上落泪苦苦恳求,皇上又稍稍顾忌我和太子的颜面,卫家连最后剩下的长平侯位也不能保全。这些意外得来的荣华富贵,来得快,也去得快,转眼就如风吹云散,一片干净。

卫青和霍去病这一生为他驰马塞外,驱除胡虏,一次次泼着性命竭尽力气厮杀,真正的收获,也不过是两座外形壮观的陵园。

像祁连山之冢,像庐山之冢,一左一右拱卫着一里路外皇上为自己准备的茂陵。从生到死,他们都追随着那赏得重也罚得狠的君王。

圣君名将两相得,皇上赐给他们爵位、黄金和官职,要交换的是卫氏男儿的青春和热血。而若不是皇上肯给他们这样的机会,到死,他们俩也不过是个给别人执鞭牵马的奴才。所以卫青和霍去病生前,无论人前背后,从无半句怨言。

他们俩的冢前立着一人多高的巨碑,墓园里列着成排的石羊、石马、马踏匈奴之雕像,昂贵、气派而精致,就是这些死寂沉重的石块,掩埋了我们家族里最雄壮、英俊、剽悍、洒脱的男人。

我也已经老了,虽然是大汉的皇后,但正当壮年的皇帝连看都不看我一眼。

他对我的家族更是充满了厌倦,姐夫们和侄儿们每次见了他都战战兢兢,匍匐地下,连头都不敢抬。

夜晚,听着来自未央宫中的笙歌,我的眼中流下冰冷的泪珠。我不知道自己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有什么趣味。

我只是为了我的儿子还活着,我一直想等到儿子能够不再生活在他父亲阴影下的那一天。

这愿望也许有点残忍、有点冷酷、有点缺乏感情,但这是我的真实愿望。我直到现在才发现,原来我一直都深深地畏惧着皇上,即使在他深爱我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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