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青像四十年前那样,安静而放心地在我怀中闭着眼睛,笑道:“姐姐,我真想再回到小时候,咱们住在公主府的那个破院子里,一家人亲亲热热,兄弟姐妹们你追我打,破旧的屋顶下,全是笑声……”
“姐姐,”卫青从回忆中醒来,“我常想,我这一生,若是不能脱出奴籍,不能成功封侯,自然抱恨终天。但现在我终于成功了,成了名震天下的大将军、长平侯,建下了不世功勋,为什么还会常常觉得害怕,觉得烦恼,觉得苦闷,觉得孤单,觉得活得没有意思,整天小心翼翼、夹着尾巴做人,整天装成酒囊饭袋、窝囊废,来保护自己呢?”
我无法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我自己也常常被这些念头困扰。
我已经是威权极重的皇后了,为什么活得比以前更紧张、更小心?
一年前的话,言犹在耳,而卫青已经长眠不醒。
我多么希望此时死去的是我……这么多年来其实我不曾真正厮杀过,青弟仿佛永远都在每个险要的关头及时出现,遮挡在我身前。
而如今,我四周一片白茫茫,好像在遇险,想顺手抓起一件兵器,想大声呼叫一个有力的救助者,却发现什么也没有,所有的求救声都袅袅消散在空中,连个回应都没有。
卫青、霍去病,你们拼死挣来的这一切,真的只有柔弱的我才能守护吗?如果不是那个曾经给我巨大威胁的女人王夫人连同她的儿子齐王刘闳都已病亡,或许,卫青的离去会使我突然间遭受灭顶之灾。
“陛下知道我现在是什么心情?”公主一身白衣,坐在棺椁前,望着那具徒有卫青形状的躯体怔怔出神。
我发现她的双鬓苍白了许多,素面朝天,毫不修饰。
那个从前连睡觉前都要重新化个妆的女人到哪里去了?
“难过吗?”
“平阳侯曹寿和我是结发夫妻,可他心里从没真正有过我,除了新婚第一年,其他时候他的外宅和女人我数都数不过来,所以他一回河东郡养病,我就求了皇上准我与平阳侯纰离;汝阴侯夏侯颇与我青梅竹马,但直到成为他妻子,我才发现他只是外表正直开朗,私下里藏着许多不可告人的秘密,他诱奸父妾,私通多年,是的,是我去皇上那里揭发了此事,逼得他自杀身亡……”在这夜半无人的灵堂,她将长安城里流传多年的秘闻向我坦然相告,“只有卫青让我明白了夫妻是什么,让我明白这世上总有一些东西可以相信,总有一些人值得相守,所以他去了,我觉得自己心魂里的亮光就全都消失了。陛下,我想求你一件事。”
卫青也是她的一部分吗?是她心底最明亮的地方?我相信公主所言。
青弟永远是那样诚恳朴实,他从小感受过的世间温暖不多,所以每个对他好过的人,他都拼着命去珍惜,平阳公主,她不经意间的赏赐和提拔,或许让少年时的青弟已然深深地铭记在心。
“长公主尽管说。”
“过几年我死了,你要把我与长平侯合墓在一起,以夫妇之礼同葬在像庐山之冢,我要和他生生世世都做夫妻。”
她想办的事并不难,但礼法上却有无数障碍,卫青是她三嫁之夫,而卫青的结发妻子赵吉儿还好好地活在世上,甚至仍保有着长平侯夫人的头衔。公主的前夫平阳侯曹寿并无其他妻室,于情于理,她将来都应该与平阳侯合葬,把像庐山之冢的配葬室为赵吉儿空出来。
但我的平阳公主又岂是能被礼法拘束住的人?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就算我不答应,她也会让皇上下诏责成此事,这现成的人情,何不顺水推舟:“公主放心,若公主走在我前头,身后之事,尽管交给我。”
她似乎放下心来,低头去拨亮卫青棺前的长明灯,淡淡地道:“皇上已经准了,令伉儿袭爵为长平侯,登儿和不疑也全都加禄晋职,重加任用。我知道卫青不放心这三个儿子,总之,有我在一天,我就不会让他们三个被人欺侮。”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将卫青的孩子们全都视为己出,可赵吉儿不会领她的情,卫青在地下也未必会领她的情。
长安,这是强者争夺权力的所在,平凡者只能成为他们足底的尘埃。卫青身为大司马却甘愿废政多年,为的并不是让他的三个儿子重新踏上争权夺利的战场。
我拾起火箸,拨亮了另一盏长明灯,灯影扶摇,映见了内棺中那具被金缕玉衣装裹得严严实实的躯体。
数千枚由西域和田美玉削磨而成的白玉圆片,以纯金粗索穿成头罩、面罩和玉衣、靴子,将卫青打扮得既庄严又高贵,十八块雕工精致的名贵玉璧在他身周罗列,这几乎是帝王的葬敛装束了。
无论如何,我的兄弟不会被长安城忘记,不会被皇上忘记,不会被史官忘记,他的像庐山之墓,将傲立长安之侧,他震古烁今的战功,也会永铭汗青。
曾几何时,那个被带往河东牧羊的瘦小孩子,预料得到他将会有如此轰轰烈烈的一生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