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眼望去,我的侄儿、外甥和儿女们,没有一个不平庸。
他们没有霍去病的天才,却学会了霍去病的狂傲;他们没有卫青的宽厚,却渴望卫青的功名;他们没有我打落牙和血吞的坚忍,却惦记着我的显赫地位。
“我后天就去看他。”
“好,”她点了点头,“侯爷这几个月越发虚弱,连在花园里散步都喘不过气来,陛下也知道的,自从元狩四年漠北最后一役后,长平侯已经十二年没上过战场,他除了在家中喝点闷酒,招待客人,什么事也不想做。”
是不想做还是不能做,抑或不敢做?
元朔六年,我被册封为皇后的第六年,卫青结束定襄北之战归来,这一役他斩敌万余,皇上赐他千金,并打算下诏让群臣都在长安城外一齐跪迎卫大将军凯旋,以此显耀卫青。
那是卫青人生最辉煌的时刻,他本可以享尽风光,补偿所有少年时损失的自尊,但一个赵国女子的出现,让卫青改变了主意。
那女人姓王,出身比我还差——她不但是歌女,还是娼门之后。当然,皇上不在乎这些,就像他当年不在乎我是个女奴。
王美人刚刚十八岁,是十六年前我生卫长公主的年龄,她有着我当年的柔软腰肢和宛转歌喉,更重要的是,她侍寝不久就怀上了身孕,皇上答应她,若生子,一定封她为夫人,仅次于卫皇后。
我的孩子们很快就要有异母弟妹了,这让我感觉奇异,专宠多年,有时候我已经忘记了皇上当年的风流。
王美人在定襄北之战时生下了儿子刘闳,成为了尊贵的王夫人,宫里的酒席座位上,仅下我一肩。
皇上又答应她,一旦闳儿长到六岁,会给他挑选全国最好的封地,不管王夫人为儿子要什么属国,他都会答应。
除了来迟一步,得不到大汉太子的称号,闳儿的一应衣食住行,都不比太子逊色。
王夫人的年龄和我的卫长公主差不多,皇上日夜召她陪侍,连喝酒时视线都离不开她的面庞和舞袖。
我不知道该不该嫉妒她,她不一定比我当年更单纯清丽,但无敌的青春使她显得那样动人。
卫青曾经说过,他纵横北疆多年,在汉人里面,在匈奴人里面,见过无数女子,最美丽的那个还得数他的三姐卫子夫。
而此际,三十出头的我,容颜已经被频繁的生育和岁月摧毁,无法让皇上多注目留恋。
据儿也不再是唯一的帝子,只有卫青,开汉以来唯一对匈奴屡战屡胜的大将军,才是我的指望。
卫青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已经封侯拜将,他依然低调收敛如当年的侯府家奴,事事唯谨。
全军覆灭、应当就地处死的副将,他带回来交由皇上亲自发落;群臣跪拜大将军的礼仪,他上表极力逊谢;皇上赏赐的千金,他奉献出五百金送给王夫人的父母,说是给他们的生日寿金;对与他不和的大臣,他含笑赔罪、极力讨好。
他这都是为了我,为了卫家。
我的兄弟,他这一生都没有完全按自己心意活过,十二年来,他过着不敢擅权、不敢得罪言臣、不敢张扬、不敢多言招祸的日子。
十二年的郁结,怎么能令他不重病缠身?
“公主还记不记得初见卫青的那一天?”我问。
平阳公主与卫青成亲以来,一直亲密无间、琴瑟和谐,这常让我疑心传闻是真的,他们俩真的在少年时就互相爱慕,而不是平阳公主两度丧夫后才忽然看上了卫青。
她的嘴角浮出了一丝微笑:“怎么不记得?那天平阳侯带来的一群家奴里,只有你们姐弟俩让我一眼就看出了与众不同,你才十二岁,已经出落成一个绝色佳人,卫青八岁,却满脸透着倔强自信。”
“公主,”我紧盯着她,“有时暗夜静思,我常觉得自己这一生都是公主一手造就的,公主明白吗?如果可以回头,也许我希望自己根本不曾跟着侯爷来到长安。”
她有些惊讶,那双黑亮依旧的明眸盛满了迷惑:“陛下何出此言?陛下如今尊荣无比,卫氏福祚绵长,有什么好后悔的?莫非陛下是埋怨皇恩菲薄么?皇上对你们卫家恩情天高地厚,古来罕有。”
我托腮苦笑:“与其居高自危,还不如不要这令人恐惧的高位。公主,你告诉我,如果当年不是与馆陶长公主结怨,你还会不会刻意搜罗美女,充实皇上的后宫?”
她怔了一怔,走上前来,坐在我身边,像个亲姐姐似的轻抚着我的后背,微笑道:“别傻了,皇后,从小,我就看出你们卫家的孩子,一个个刚强好胜、不甘贫贱,决非久居人下的庸人,尤其是你和卫青。”
我明白,平阳公主这一生都与我同进共退。
她的弟弟立了我做皇后,她自己嫁给了我的弟弟,她的儿子平阳侯曹襄娶了我的女儿卫长公主。
平阳公主生于深宫,长于权门,对权势的追逐已成本能,不管是什么时候,她永远都能找出长安城里最显赫最幸运的那个人。
而我不明白的是,我从来不曾是她选中的筹码,为什么却身不由己地成了过河小卒,一次次被皇上和平阳公主拿去赌他们的运气?
是我真的在心底深处藏着连自己也不清楚的野心吗?
还是像娘到处扬言的那样,她生我的前一天晚上,梦见月亮入怀,所以我注定会成为大汉最尊贵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