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陶炼要旨(6)

关于让乡下人活起来的意思,我在《乡农学校的办法及其意义》一文中曾经详细论述过。因为在乡农学校里边有精神陶炼的课程;安排此一课程的目的,就在救济乡村精神的破产,让乡下人活起来。所谓精神的破产,即指着一切旧的风尚、规矩、观念,都由动摇而摧毁,新的风尚规矩此刻尚未建立,所以就成了精神的破产。此中原因:一方面因为中国文化传之日久,文化愈老,机械性愈大;一方面因为中国社会是农业社会,照例多保守、多定驻、多死板,不像工商业社会一祥。这样死板机械的社会,卷入了新的世界潮流,遂起了剧烈的变化。几十年前,从沿江沿海输入许多新的生活习惯,使中国社会先从上层政治变动,影响到社会其他方面。几十年来不断的剧烈变化,最后乃影响到乡村。因为上层强迫乡村变化,乡村就不得不变化了。它对于这种激烈的变化,心中虽然感觉不适合;但不能明白其中意义,所以心中无主,同时没有判断力,又不敢去否认这种变化。大概乡间五十岁以上的人,多数的心里有说不出的窘闷痛苦,因为传统的好习惯、好风尚都被破坏,他很觉不合适。在三十几岁的人虽不觉得窘闷之苦,但心里也是无主,而成了一种顽皮的样子。我们要知道,任何一种社会,都有其价值判断,是非好歹;可是现在的乡村社会就失掉了它的价值判断,所以乡下人整天在苦闷无主之中。再则,近数十年来的天灾人祸太厉害,——本来一个人在他的一生之中总要遇到几件不幸的事情;可是不幸的事情如果连着来,那一个人就受不了。社会亦然,如果接连遇到许多不幸的事情,它的精神也就要消沉下去。乡村中人现在既无乐生之心,进取的念头更谈不到。有此两面——价值判断失掉,天灾人祸频来——所以乡村中人死板沉寂而无气力。这个时候,你若要乡村中人进取,则非先使他活起来不可。如何使他活起来呢?一面须恢复他的安定,使之有自信力。此必乡学教员先认识古人的道理,让他已经失去的合理观念恢复起来,把传统的观念变为自觉的观念;让他安定,让他看见前途,从我们的指点让他认识一点进取的方向。再则在人生实际问题上来给他点明,使看见前边的道路,他才能有乐生之心、进取之念。所以我们要先安定他,然后再给他开出路子。有了活人,其他事业才可以说得上。我们做乡村工作的人,必须对于人生实际问题有一个认识、判断、解决。比如家庭问题、社会问题、如何处父子夫妇兄弟朋友等,自己先有一点见地,然后才能给乡村中人开路子,所以我们训练部的功课有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在丹麦教育只收十八岁以上的人,就是因为年龄稍大才有人生经验,才能彼此讨论人生实际问题。除了人生问题的讨论之外,尚有音乐、历史的讲求,也是让丹麦活起来的一个有力的因子。我们的精神陶炼,含有三方面,即合理的人生态度与修养方法的指点,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及中国历史文化的分析。刚才所讲人生实际问题的讨论,即其中之一;前边所谓深心大愿,即修养方法与合理的人生态度的根本。中国历史文化的分析也很重要,由此我们又想到丹麦教育。兹仍以丹麦教育与我们的精神陶炼相比较:丹麦民族的复兴,靠丹麦民族活起来;中国民族的复兴,也要靠中国民族活起来;丹麦民族复兴靠丹麦教育、丹麦精神陶炼;中国民族复兴也要靠中国教育、中国精神陶炼。话虽是这样讲,可是事情的大小很不相同。中国的民族复兴,问题太太,事情太难,与丹麦的民族复兴简直不能相比。我们所遇到的困难都是丹麦民族所未遇到的。丹麦民族复兴,是前八十年的事情。我们现在所遭遇的时代丹麦未遇着;我们现在所处的时代,是人类历史的剧变,是一很特别的时代。此刻,不单中国社会已失其价值判断,即全世界全人类从来所有的价值判断此刻也都在动摇变化;所以这个时代,思想顶纷纭,最富于批评,充满了怀疑。这个特别的时代,丹麦未遇着。人类到现在太能批评,太能怀疑了,一切固有的文化都在动摇之中,欲在此时建立一个新文化,这是多么困难的事情!中国此刻欲谋民族精神的复兴,较丹麦是困难得多,简直不能相比!丹麦民族是因为被德人战败而颓丧灰心,格龙维出而谋丹麦民族的复活,遂创始了丹麦教育。他的问题小得多。且丹麦人的精神原来是宗教的,格龙维等很得力于此;他们是以宗教的精神来苏醒丹麦民族。他们视人生问题的批评讨论虽很重要,可是音乐、诗歌、文学、历史也很重要,这些科目都带有宗教的意味,都含有感情奋发的意味。而感情奋发就大可以复兴了丹麦,中国则完全不能那样!中国此刻讲精神陶炼,诗歌、音乐、文学的帮助固很必要;可是恐怕要多重人生问题的讨论,多用思维,多用脑筋才行,——不是一个精神的奋发即能解决中国人的苦闷。中国人的苦闷,从音乐、诗歌、文学、宗教来解决是不够的,必须从人生问题的讨论始有解决的希望,这完全因为此刻正是一个怀疑批评的时代、意见分歧的时代、理智作用兴起的时代,非用理智不能够对付,单靠感情的兴奋恐怕冲不过去。此时非从彻底的批评怀疑,不能转出一个彻底的非批评怀疑的精神,不能用不批评、不怀疑的精神,而希图挡住批评怀疑的潮流。假定中国民族精神如丹麦民族之靠宗族,则中国民族将永无复活之望,因为那个样子必不能打破我们的难关。丹麦的宗教,是比较浅的生命,若遇到大的困难,它就不能动了。丹麦民族假使遇到像今天中国这样大的难关,它一定就完了!不过中国民族的精神恰不是那样的,中国民族精神是人本的,是现世的;中国虽无科学,而其精神接近科学,远于宗教,而合于思维。中国人的精神是什么?中国人精神之所在,即是“人类的理性”。大家慢慢体会参究,可以了然理性之为物。此处所谓理性,虽然不就等于理智,可是包含了理智,或者说最接近于理智,所以中国虽无科学,而其精神却很接近科学,——诚以科学即理智之产物也;所以中国民族精神与科学完全不相冲突。我们所谓“合理的人生态度”之“合理”二字,亦即“合于思维”之谓。在丹麦则不然,它必须多靠音乐、诗歌以启发人的感情,启发人的志气。如果要让中国人的志气、中国人的感情振作起来,那就非讲理不可!中国此刻虽然遭遇这么大的难关——人类剧变时代、怀疑批评时代——精神因而动摇摧毁,可是动摇摧毁不到它的深处,以其植基于理性之上,而理性力量特别深厚,则完全不怕批评与怀疑。除了中国以外,任何民族,——尤其是受宗教的孕育,借宗教的精神以自立的民族,都冲不出这个难关;惟只中国人可以冲得过去,因为他接近理性,不怕批评与怀疑啊!如果大家留心看我的书,就可以看见我常常说:除非中国文化完全没有价值,如果其有价值,则它对人类的贡献只有一点——就是对人类的认识。只有中国人反回头来认识了人类是怎样一回事;将来不敢说,此刻其他洲土对此尚无认识。中国文化的可贵即在此。中国古人最先认识了人类,就从这一点上开出了中国文化;中国文化之与众不同即在此。人类之所以为人类,在其具有理性;中国古人很早就认识了人类的理性,发挥了人类的理性,所以中国民族虽遇今日之难关而无碍。过去的人、现在的人、将来的人,都是人;能够认识人类的这种精神(理性),是始终不会被打倒的。只要人类存在,中国人的精神即可存在。因为人类之所从来即由于此(理性),中国人能把握住这个(理性),当然可以站得住。丹麦民族的复兴,胜过了它的难关,是因它的问题小;而中国问题虽大,因其精神合于思维,亦足以通得过现在的难关而复兴。以上略将中国历史文化加以分析。大家应当注意“分析”这两个字,只能在中国历史文化上用,而不能用于丹麦。丹麦人固可借其过去的历史而复兴;民众学校只讲它过去历史的光荣、历史人物的伟大,丹麦民众即可活起来。我们中国的复兴则不能全靠这个,恐怕要靠一点分析,用思维的眼光,找出中国文化的特点。——从这一种自觉(对自己的认识)里,方可以看出现在及未来中国社会所应走的路。对历史文化的分析,很要紧的是认识过去的社会组织构造,找出它的特点,而求得今后我们应走之道。这在我们的精神陶炼上是必要的,而在丹麦即非必要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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