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家山监狱(6)

姜尚尧脸上温和的表情在她的笑意下瞬时凝固,透过玻璃窗与她对视,眼中情绪高深莫测。

在庆娣以为呼吸将断时,他终于开口,说:“以后别写信来了。”

庆娣不自觉地咬住下唇,捏紧手中的话筒,深深呼吸。

“我从接到你的第一封来信开始,就在猜测写信的人究竟是谁,对我,对我家情况能那么熟悉的人并不多。也听我妈提起过,之前你帮了不少忙,连严律师也是你的朋友介绍才肯来受理我的案子。我猜是你,只是进来后一直没见你来过,所以不敢确定。至于雁岚……”他眼中伤痛稍纵即逝,“不用再骗我了,到了这境地,我没什么接受不了的。”

一种被揭露的难堪,掺杂着心思呈于人前的羞赧,令庆娣耳根滚烫,眼睛不知该往哪儿看,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我明白你的好意,大概我妈也是一样的想法。谢谢你们。”直到此时,姜尚尧才抹去温和的面具,代之以令人心悸的平静。

庆娣凝视他置于案头捏紧的拳头,一边默数拳上暴突的青筋和老茧,一边喃喃说:“对不起。”

他颓丧地垂下头去,过了半晌无声而笑,自顾自说:“其实我不想听你说对不起,我想听的是,你能说一句我误会了,我多心了,事实不是我想的那样,雁岚还……”

他喉间哽咽,说不下去。

这是怎样的一种信任?对于雁岚的渺无音讯,他甚至没有怀疑过雁岚有变心的可能。庆娣伸手摸摸玻璃,似乎想穿透障碍,抚一抚他屈辱象征的光头。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她倏地把手收回来。

“姜大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欺瞒你。只是雁岚说过,想让你安心,”庆娣吸吸鼻子,眼睛酸涩,她强忍着继续说,“想让你有点盼头,在这里面的日子好过些。而她,她大前年……”

姜尚尧蓦地抬头,庆娣为他的凶戾所震慑,一时说不下去。

“聂二?”他嗓音嘶哑。

庆娣点点头,补充说:“还有我表哥。”良心的拷责与鞭笞在心头压了三年,她从不敢想有一日姜大哥追究雁岚的死因时,她该如何面对。可此时此刻,脱口而出后,只觉万事可休。“我知道说对不起没有意义,可雁岚也是我的朋友,我是真觉得对不起她……”

姜尚尧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中话筒置于一边,脸埋进臂弯里去。

监管的狱警看看座钟,提醒说:“到时间了。”

庆娣看一眼不作任何反应的姜尚尧,又以眼光哀求。那狱警退回去,指指手腕的表,暗示他们快些。

“姜大哥。”

究竟是什么样的情感,越久远便越深沉?又是如何悲哀的一种爱,旁观爱的人为他的心爱之人肝肠寸断?庆娣手指缓缓划弄玻璃,宛如缓缓安抚着他一般。她如此难过,是为了他还是为了她,还是自己?庆娣有些恍惚。

“姜大哥……”她走时说,“一定要保重。”

他郑重地点头,“以后别再来了。”他说。不顾庆娣盈眶而落的泪,最后看了她一眼,姜尚尧转头走出铁门。那一眼里,没有悲伤,那是一种凌驾于悲伤之上的绝望,冷硬得足以玉石俱焚的绝望。

庆娣踏出监狱铁门,深吸了口冷冽而清新的空气,苦苦忍住不回首。叶之凋零,雪之将尽,人之离散聚合……在此刻的她眼中,这苍茫世间沉沉浮浮,何有生之喜?何有逝之悲?

但随即,一股强悍的意志力从心底涌动而发。人生况味,便是要尝尽甘苦才不枉走这一遭。她心无挂碍,唯有一片赤诚。如果连这片赤诚也舍了,那同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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