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上狂风一阵追逐一阵,争相扑进我们的车子,呼飗呼飗,不住拨弄克丝婷的头发,时不时,飕地撩起她的裙摆,卷起她的衣襟。克丝婷只顾睁着眼睛怔怔望着前方,双手紧紧揝住方向盘,踩足油门,把车子直直飙过了河上的大桥。
——克丝婷,把车子停下来好吗?
——好的,永,你想看看卡布雅斯河?下车吧。
我和克丝婷并肩站在桥头上。
一枚月牙儿,雪似的皎洁,吊挂在大河上游丛林顶端那一穹窿水晶样漆黑的天空中,悄没声。我呆呆眺望一会,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看看克丝婷。
——今天是阴历六月二十九日。
——是呀。怎么?
——今晚怎么会有月亮?
——哦?怎么没有?
——新月都是在初四或初五才出现呀。
克丝婷嘟着嘴,没回答,月下一脸子漾亮着谜样的笑,带着几分促狭和逗弄,那副神色,仿佛知道什么秘密,却偏偏不告诉我——至少现在还不打算跟我讲。桥下,河水西流。滚滚黄浪翻腾中只见千盏莲花水灯漂荡,一蕊一蕊,闪烁着烛火,红幽幽悄没声,蜿蜒穿梭过马来甘榜水上人家那一幢幢飘扬着红白旌旗的浮脚屋,溅溅泼泼,在成群戏水儿童追逐、捕捉之下顺流朝向河口漂去,搭载一个个无主的孤魂转世投胎,或远渡重洋回归故里。回头一眺望,我看见城心一蓬火光中,梅斯基德?贾密清真寺那巨大的黑色圆顶,炯亮炯亮雄踞天际城头。鬼门关开启在即,坤甸城一城焰火燃烧得越发旺盛,魅影幢幢,火舌四下窜动飘忽。大伯公庙的金黄灯篙竖立在满坑滚滚人头堆中,孤零零瘦楞楞,迎向河口刮进的海风,一整晚不住招飖晃荡,倏明,倏灭。
裙袂飘飘,克丝婷把两只胳臂交叉环抱在胸前,扬起脸庞,汗溱溱耸起胸脯,站在桥头风口上,让河风吹拂她肩上那一球球被赤道太阳曝晒成砖红色的发鬈子,好久好久,眯起眼睛噘着嘴,眺望大河上游那一枚飘忽的水月,呆呆地,不知又想起什么心事来。心一抖,我转身走进她胸怀中,悄悄伸手扯了扯她的衣袖。
——我们回家吧,克丝婷姑姑。
克丝婷骤然回头看了看我,眉心一舒,笑了,乜着眼,瞅着我身上那件宽大得出奇的、风泼泼不住摆荡的雪白夏季西装,眼上眼下打量半天。噗哧一笑,她伸手捉住我的衣领子使劲抖了五六下,拂一拂,帮我把衣襟给扣上,随即一转身,甩甩她那满头蓬飞的赤发丝,趿着凉鞋迎风走到大桥中央,跂着脚,伸出一只手臂,昂起她那双丰润的乳房,遥遥指住大河尽头黑魆魆群山中那一瓢雪白的月光,沉声说:
——永,我对着月亮许诺你一件事:今年暑假,我将陪伴你进入婆罗洲内陆,搭乘长舟穿过层层丛林,一路溯流而上,亲手把你带到卡布雅斯河源头,亲眼看着你,一个十五岁、生平第一次独自离家出远门的少年,正式展开你的人生之旅。完成了这段千里航程,我,克莉丝汀娜?房龙,就算尽到了我对你父亲的责任,也算偿还了他一份恩情。好,我们现在可以上车回家了,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