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吗,永?我这一生永远都不会有自己的孩子了。太平洋战争期间,我被日军俘虏,在一座可怕的集中营住过半年……幸好,我遇见你父亲,我生命中的大恩人……
心一抖,我悄悄打了个寒噤,背脊上窜出好一片凉汗来,因为我忽然想到,刚才在赤道纪念碑遇见的那群中年日本观光客,肯定当过二战军人,如今战后十七年,又纠集在一块,结伙重返战场凭吊巡礼,说不准,里头还有几个是当年克莉丝汀娜?房龙小姐的恩客呢……
——永,我今年三十八岁,流落在坤甸,独个儿守着一座死寂的橡胶园过日子……
克丝婷只顾喃喃自语,一边开车一边望着天空不停诉说。那声调沉沉、痖痖的,在这赤道黄昏漫天归鸦呱呱噪叫声中,乍听起来,就好像子夜梦魇里发出的一声声叹息。我死命咬住牙根,缩起肩窝,狠狠打出了两三个冷哆嗦,不敢答腔。
——现在印度尼西亚独立了,我也该回家乡啦,可荷兰对我来说很遥远,很陌生……
说着,克丝婷蓦地转过头来,望着我,粲然一笑。夕阳下我看见她眼窝里闪烁着一团泪光。她眨眨眼睛,又霍地回过头去,猛一甩汗湫湫的发梢,伸出嘴唇,朝向大河畔夜幕低垂华灯初上的坤甸城,努了一努嘴。
——你看,支那街到啦。永,我们终于可以下车了,吃一客热腾腾香喷喷的广式螃蟹粉丝煲,饱餐一顿喽。我在集中营那段悲惨的日子,最想念的就是卡布雅斯河蟹……咦,你还没回答我,永,你喜欢不喜欢吃螃蟹?
我迟疑了半天终于伸出了手,抖簌簌,探了过去,放在她那紧紧揝着方向盘的手上,没吭声,只使劲搓两下,轻轻拍一拍,咧开嘴巴对她羞涩地笑了笑。手一颤,克丝婷呆了呆,吃吃笑两声,猛一拨头脸上那风猎猎四下飞荡的乱发丝,脚一蹬,踩动油门,驱动她那辆悍马吉普车,喜孜孜驰进坤甸老埠头霓虹丛中。我坐直身子,举起手臂长长伸个懒腰,揉揉眼皮子,抬头眺望,只见暮霭四合,大河口那颗红日头巍巍悬吊在海平线上,载浮载沉,熊熊燹烧了一整个黄昏,砰然,终于沉落,隐没在无边无际海上苍茫烟波中。
城心,一股火光蓦地窜升,挟着片片纸灰,乘着海风哗喇哗喇迎面扑来!
老埠头满街火烧火燎,毕毕剥剥,仿佛发生一场大火,将西天那一抹残霞熏染得越发猩红了。车子驶入支那街,飞烟中但见人影四处飘忽奔窜,屋檐下人头虆虆,满坑满谷耸动。长长的一条老街,家家店铺在门口焚烧金纸,骑楼下一黑铁锅连接一黑铁锅,栉比鳞次,火光摇曳,从街口红汹汹一路延烧到街尾,越烧越是兴旺猛烈。从埠头口瞭望过去,两路火舌好似两条发情的蛟龙,浑身着火,只顾互相追逐交缠,癫癫狂狂游舞坤甸城心,穿越十条横街来到埠头尾,梅斯基德?贾密大清真寺,双双钻入它那一穹窿黑色圆顶下的巨大阴影里,倏忽,消失无踪。初更时分,落红斑斑一片漆黑的婆罗洲夜空下,漫城火舌舕舕,竞相从那千百口黑铁锅中升起,迎着爪哇海的风涛,千百蓬吞吐不停,泼照城心千幅飘扬街头的簇新红白双色印度尼西亚旗。金箔纸灰撒落满地,吃风一吹,哗喇喇一摊卷起一摊,直扑进车窗口,停驻在克丝婷满肩披散的发丝上,亮晶晶。稍稍一踟蹰,我终于伸出手来,拨了拨克丝婷肩头的发梢,捡起那片片沾着的灰烬,抬头眺望,漫天烟雾中依稀看见一枚小小的月牙儿,眉样纤细,不知什么时候就露脸了,悄没声,悬挂在清真寺后方椰树梢头,幽灵似的飘忽出没,俯瞰坤甸城的熊熊灯火。我昂头凝望那钩新月,心中一动,忽然想到了什么,回头望望克丝婷,却看见她双手紧紧揝着方向盘,镦,镦,不时揿两下喇叭,横冲直闯,只管穿梭行驶在老埠头满坑灯火人潮,幢幢鬼影之中。这洋婆子大剌剌高坐吉普车驾驶座上,哼着荷兰小曲,四下顾盼睥睨,兴致勃勃观赏唐人街风情,那副神态委实有点轻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