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串联 一(3)

黎彩英问我到达的第一站是哪儿,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这要征询江晓彤的意见,就看他准备把什么地方当作他施展抱负的桥头堡了,我们都随大流。江晓彤觉得我们应该从最基层来认知这个社会,程序是第一站到农村的生产小队,然后是大队,然后是公社,再然后是县城,最后,农村包围城市……几个师范生被江晓彤的宏伟蓝图迷住了,愿意跟我们联合行动,她们崇敬的可爱神情深深打动了江晓彤,他满口答应,甚至没顾得上搞搞民主集中。没有谁提出不同意见,其重要的理由是多一个人多一份力量,众人拾柴总归火焰要高。也许,还有其他原因,但是大伙儿都不想说出来。车厢温度太高,每个人身上都是汗,即便是像黎彩英这样跟水蜜桃一样鲜艳的女生,也不禁打起蔫来。黎彩英旁边的一个留齐眉穗的女生打书包里拿出个鹅蛋形的小镜子照了照,不时地拢拢鬓边的头发,或用手绢擦擦汗,黎彩英掴打她一下,嫌她仍然改不掉资产阶级大小姐的恶习,还这么臭洋气。这个女生叫杜亦,是我们这些人当中唯一一个有表的人。那是块怀表,带个银链子,她把它藏在最隐蔽的地方,一般人找不到。突然,一个扎小髽鬏的女孩喊道:我们已经出北京了。杜亦问她现在到了什么地方,那个扎小髽鬏的女孩说到了怀来。她两只圆溜溜的眼睛,掩饰不住兴奋的神情,后来听说她长这么大,连西山都没去过,最远也不过是卢沟桥,难怪从上车她就一直往窗外眺望呢。她叫尤艳。临出发之前,把名字改了,改成尤反修。可是,我始终觉得这个名字跟她娇羞的样子很不相称。我们东拉西扯的时候,杜亦一直不插嘴,皱着个眉头,黎彩英问她怎么了,她耸耸鼻子说这个车厢里是什么味呀?郑建国嘿嘿笑了,除了臭味,还能有别的什么味?你看看,一车厢的人都穿的是解放鞋。杜亦捂着嘴说受不了,这时有人背诵起语录来: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仿佛是点燃了一根导火索,整个车厢顿时热闹起来,大家一起来,背诵得还挺整齐,把杜亦羞得脑袋都快耷拉到裤裆里去了,露出的只是她雪白的脖颈。江晓彤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慰她,没什么了不起的,往后多接受一些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就好了。杜亦虚脱似的点点头,态度诚恳。我就没江晓彤这两下子,想想,我之所以不具备他的这种威慑力量,大概还是跟我的政治觉悟太低有直接关系。我读报纸,从来不读社论,而江晓彤竟能在一个月之内把《哥达纲领批判》通读了一遍,还做了笔记!就是因为这,江晓彤才成为我们的领袖。我太平凡了,平凡得自己都厌烦自己,比如现在,才离开家刚刚半天,我就想了,想的不是我爸不是我妈,而是我的奶奶和我养的小花猫。我奶奶每天的功课就是两腿支着夹板,纳鞋底子,时不时拿锥子在头发上蹭一蹭,叫锥子尖更滑溜一点。我在家的时候,总帮奶奶打铺扯,把各式各样的碎布拿糨子粘在一起,在太阳下晾干……我正忧郁着,列车忽然尖啸着停下来,因为太急促,车厢里的人倒了一大片,大家咒骂着,惊叫着,失魂落魄着,很多人都打听,到底发生什么事了?还有人干脆挤到前边的车厢去,一探究竟,乘警也跳下车,沿着铁道往头里跑。十几分钟之后,大家才知道,原来有个牛鬼蛇神畏罪自杀,卧轨而死。当列车再启动时,我们都趴在车窗口上瞅,什么都没瞅见,只瞅见一领草席铺在道边上,露出一双赤脚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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