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有过这样的考场

白发校友刘兄,自京返蜀,茶聚话旧,谈到母校考场风纪之好,大动感情说:“本不用老师监考,同学们自己互相监督,风纪肃然。”我笑笑说:“现在听来,就像在讲神话。”

我和刘兄共同的母校是四川省立成都中学,简称省成中。省成中、石室中学、树德中学以及成都县立中学,半个世纪之前,被公认为成都的四大名校。同那三校不一样,省成中特别自由。平时可以服装不整,可长衫,可木屐。课堂外可以吸烟。随时可以出校门。上不上晚自习,随你。甚至可以不来听课,但是课堂秩序必须遵守,否则定遭逐斥。教师都是第一流的,只讲课,不管人。优秀教师极受同学们的尊敬。水准低的不敢来本校,怕遭学生罢课抵制,丢尽脸面。早升旗、暮降旗、唱党歌、呼口号,全被学生抵制了。国民党中宣部长任卓宣来讲话,都被多数同学抵制,听者寥若残棋。如此自由散漫,学风岂不扫地?你想错了。但看每天黎明,大操场上尽是背诵国文和英文的,书声嘹亮。夜深吹了熄灯号,各班教室里依然灯火通明,勤苦的同学们仍不肯回寝室,要熬到半夜才去睡。学生毕业,多半考上北大清华一流学府。在下高中五期,跳考川大农化系,都考了第一名。这是一九四九年的旧事了。

回头细说那个似神话的非神话,不用监视的考场。期末考试,一科不及格补考,两科不及格留级,三科不及格开除,严哪。考场编座,各班混合,使你坐在哪里,前后左右一看,皆是比你班次高的或低的,无从“交流”,便斜视偷觑也是枉然。你若敢作弊,同学发现了,轰你出校门。就算校长是你亲舅舅,也保不住你,你就完蛋了。我这人忒胆小,埋头坐在考场里,不敢斜视,不敢抬头,深怕被误会,吓得尿裤子。考场出口放置讲桌一张:试卷交到桌上,依次叠成一摞。只有一名杂役坐在桌旁守护试卷,两眼盯着卷叠,不盯学生。考场内外再无教职人员监视。学生交卷,步出考场出口,就不能再入场。那些考得好的,出场面有喜色。考得差的,忐忑不安。拿不稳的,赶快翻书找答案。本校学生百分之九十几都是外县来的,多系小地主家庭出身,家长筹集学费亦很不易,若考不及格,有何面目见父母。更不用说作弊被开除,那是终身羞耻。所以同学们都不敢作弊。不但不敢,还深怕举止失当,行为不妥,被人疑为作弊,自招大祸。

回忆起来,我所目睹的“作弊”,仅有一次。出事的同学姓杨,和我同班,又被编在同一考场。那天上午考化学,五道题任择四题。每道题二十五分,四道题都做对了就是一百分。杨同学四道题都做了,本该交卷大吉。奈何他细审了第五题,觉得也能做,便技痒难忍,逞能给做了。交卷之时,心中得意,自不消说。步出考场之后,忽然察觉第五题的答案有误。求的既是气体的体积,就该是立方,错写成平方了。语云:“福至心灵,祸来神昧。”杨同学昧了这一瞬间,急回考场,在卷叠上展开刚才交的考卷,立即改“2”为“3”了。殊不知这样就犯规了。当时众目睽睽,满场惊愕,视为作弊,不免鼓噪起来。高班次的同学义愤填胸,认为这是坏我优良考风,给大家带来奇耻大辱,必须当场湔雪,护我神圣传统。一群同学围住他,痛加斥责。另一群同学去收拾他的行李被盖卷,并去面见校长,强烈要求当场开除学籍。校长拗不过汹汹的舆情,只好当天中午贴出布告,开除了杨同学。当天下午,杨同学提着行李,背着被盖卷,一路痛哭,出了校门,回郫县老家去了。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事过四十年之后了,我听说昔年的杨同学解放后(成都一九四九年年底解放)在郫县当教师,今仍健在,头发早该白了。开除他应视为一桩错案,但他毕竟违规了。学生不要老师监考,出自维护自我尊严,且以此为光荣传统。人必有自尊心,而后才谈得上道德修养。被人当做疑嫌监视起来,自尊心也就很难维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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