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不回黑神庙去,在工地上蹲着吃饭。伙食同民工一个样,糙米饭有稻壳和稗子。米汤泛红,气味难闻。菜是盐渍萝卜丝或苤蓝丝,撒些辣椒粉,不见一星油。当时大家都苦,县长也在现场吃饭。县长太太脸麻,来尽义务,卖大头菜丝和豆腐乳,还卖盐。工地旁有摆摊的小贩卖锅盔、油糕、凉粉、米粑,可买吃以补充膳食之不足。唯民工皆农夫,大多无钱买吃,思之令人泪涌。也就是这样的蜀国农夫,没有任何机械化的施工设备,靠双手,靠两肩,靠夜以继日地实干,不到半年便修筑成当时地球上最大的机场,使我盟国空军能够从大后方直捣日寇老巢,摧得东洋樱花纷纷提前萎谢,为我民族扬声世界,跻身五强,立了大功。
在机场修筑过程中,敌机数次来袭,炸些坑坑。旋即填平,不足为患。一次目击盟军野马式战斗机升空迎战,打落敌机一架,落在金堂赵镇菜子坝。有同学去现场拾残片,归来送我碎铝一块,留作纪念。还有一次已是机场竣工之后,秋日黄昏又发空袭警报。我背起书包离校时,听见天上有低沉的噗噗声,抬头瞥见一架两个螺旋桨的双身飞机,状甚诡异,快速掠过。入夜,紧急警报,遥听轰炸机隆隆声,看见一串亮点若省略号飞过夜空,知道这是野马式战斗机在向敌机连射机枪。忽然天空亮起一团大火,向下坠落。翌日全县捷报,敌机被那双身怪机一举打落,落在金堂龙王场乡下,残骸燃烧一个通夜,现场菜园地里萝卜都烤熟了。找到敌尸四具,其一为女,乃专司无线电通讯者。随即长了见识,知道那双身怪机译名“黑寡妇”(Black widow),或许应译名为“毒蜘蛛”吧,机头装有雷达,黑夜也能瞄准敌机。哈哈,打得好!记得此后成都平原再无敌机敢来空袭,空中形势大变,跑警报终成为蜀人的历史了。不修飞机场,哪有这好事!
更精彩的场面随即开始,B29机群远炸东京,为我终身难忘。那天早晨刚亮,枕上半醒,便听见载弹的B29连续不断地从空中飞过。若天上推石磨,轰轰闹了一个早晨,到早饭后方归沉寂,说少也有上百架从广汉机场起飞。远炸完成,下午飞回来时,七零八落,不成编队。我站在院坝中,目睹多架B29负伤飞奔回来,有一个螺旋桨打坏了不转的,有两个螺旋桨打坏了不转的,还有三个打坏,只剩一个螺旋桨飞奔回来的,还有翅膀打穿了孔,孔大如圆桌面的,令我肃然敬仰。当时毕竟少年天真,竟未想过还有不少再也回不来的,葬身太平洋鲸腹之中了。事过多年,少年不复天真,头发已经花白,有幸于一九八七年访问菲律宾,在马尼拉南郊凭吊二战美军坟场,忽见壁绘作战图一幅,宽高丈余。图上绘我秋海棠叶,叶之内陆西部,牵出一条红箭头来,向东越海,直刺日本东京。不看英文说明,也能懂得那是表示从成都平原炸日本东京。红箭头的起点,察其地理位置,正是我修过的广汉机场!
半个世纪亦不过似白驹过隙,一晃而逝。此生回想多有愧怍,唯不愧少年修过飞机场,参加过二战。
一九九五年五月三十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