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往今来,尽管人生虚无的悲论如缕不绝,可是劝人执著人生、爱惜光阴的教诲更是谆谆在耳。两相比较,执著当然比悲观明智得多。悲观主义是一条绝路,冥思苦想人生的虚无,想一辈子也还是那么一回事,绝不会有柳暗花明的一天,反而窒息了生命的乐趣。不如把这个虚无放到括号里,集中精力做好人生的正面文章。既然只有一个人生,世人心目中值得向往的东西,无论成功还是幸福,今生得不到,就永无得到的希望了,何不以紧迫的心情和执著的努力,把这一切追求到手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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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一味执著也和一味悲观一样,同智慧相去甚远。悲观的危险是对人生持厌弃的态度,执著的危险则是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
所谓对人生持占有的态度,倒未必专指那种唯利是图、贪得无厌的行径。弗罗姆在《占有或存在》一书中具体入微地剖析了占有的人生态度,它体现在学习、阅读、交谈、回忆、信仰、爱情等一切日常生活经验中。据我的理解,凡是过于看重人生的成败、荣辱、福祸、得失,视成功和幸福为人生第一要义和至高目标者,即可归入此列。因为这样做实质上就是把人生看成了一种占有物,必欲向之获取最大效益而后快。
但人生是占有不了的。毋宁说,它是侥幸落到我们手上的一件暂时的礼物,我们迟早要把它交还。我们宁愿怀着从容闲适的心情玩味它,而不要让过分急切的追求和得失之患占有了我们,使我们不再有玩味的心情。在人生中还有比成功和幸福更重要的东西,那就是凌驾于一切成败福祸之上的豁达胸怀。在终极的意义上,人世间的成功和失败、幸福和灾难,都只是过眼烟云,彼此并无实质的区别。当我们这样想时,我们和我们的身外遭遇保持了一个距离,反而和我们的真实人生贴得更紧了,这真实人生就是—种既包容又超越身外遭遇的丰富的人生阅历和体验。
我们不妨眷恋生命,执著人生,但同时也要像蒙田说的那样,收拾好行装,随时准备和人生告别。入世再深,也不忘它的限度。这样一种执著有悲观垫底,就不会走向贪婪。有悲观垫底的执著,实际上是一种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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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相信一切深刻的灵魂都蕴藏着悲观。换句话说,悲观自有其深刻之处。死是多么重大的人生事件,竟然不去想它,这只能用怯懦或糊涂来解释。用贝多芬的话说:“不知道死的人真是可怜虫!”
当然,我们可以补充一句:“只知道死的人也是可怜虫!”真正深刻的灵魂决不会沉溺于悲观。悲观本源于爱,为了爱又竭力与悲观抗争,反倒有了超乎常人的创造,贝多芬自己就是最好的例子。不过,深刻更在于,无论获得多大成功,也消除不了内心蕴藏的悲观,因而终能以超脱的眼光看待这成功。如果一种悲观可以轻易被外在的成功打消,我敢断定那不是悲观,而只是肤浅的烦恼。
超脱是悲观和执著两者激烈冲突的结果,又是两者的和解。前面提到金圣叹因批《西厢》而引发了一段人生悲叹,但他没有止于此,否则我们今天就不会读到他批的《西厢》了。他太爱《西厢》,非批不可,欲罢不能。所以,他接着笔锋一转,写道:既然天地只是偶然生我,那么,“未生已前非我也。既去已后又非我也。然则今虽犹尚暂在,实非我也”。于是,“以非我者之日月,误而任我之唐突可也;以非我者之才情,误而供我之挥霍可也”。总之,我可以让那个非我者去批《西厢》而供我作消遣了。他的这个思路,巧妙地显示了悲观和执著在超脱中达成的和解。我心中有悲观,也有执著。我愈执著,就愈悲观,愈悲观,就愈无法执著,陷入了二律背反。我干脆把自己分裂为二,看透那个执著的我是非我,任他去执著。执著没有悲观牵肘,便可放手执著。悲观扬弃执著,也就成了超脱。不仅把财产、权力、名声之类看做身外之物,而且把这个终有—死的“我”也看做身外之物,如此才有真正的超脱。
由于只有一个人生,颓废者因此把它看做“零”,堕入悲观的深渊。执迷者又因此把它看做“全”,激起占有的热望。两者均未得智慧的真髓。智慧是在两者之间,确切地说,是包容了两者又超乎两者之上。人生既是“零”,又是“全”,是“零”和“全”的统一。用“全”否定“零”,以反抗虚无,又用“零”否定“全”,以约束贪欲,智慧走着这螺旋形的路。不过,这只是一种简化的描述。事实上,在一个热爱人生而又洞察人生真相的人心中,悲观、执著、超脱三种因素始终都存在着,没有一种会完全消失,智慧就存在于它们此消彼长的动态平衡之中。我不相信世上有一劳永逸彻悟人生的“无上觉者”,如果有,他也业已涅槃成佛,不再属于这个活人的世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