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的幸与不幸(3)

新派对旧派心理上的威胁,最典型的例子该是刘半农的留法读博士了。周作人也有记述:

现在要讲刘半农,这也与胡适之有关,因为他之成为法国博士,乃是胡适之所促成的。我们普通称胡适之为胡博士,也叫刘半农为刘博士,但是很有区别,刘的博士是被动的,多半含有同情和怜悯的性质。胡的博士却是能动的,纯粹是出于嘲讽的了。刘半农当初在上海卖文为活,写“礼拜六派”的文章。但是响应了《新青年》的号召,成为文学革命的战士,确有不可及的地方……可是英美派的绅士很看他不起,明嘲暗讽,使他不安于位,遂想往外国留学,民九乃以公费赴法国。留法六年,始获得博士学位,而这学位乃是国家授与的,与别国的由私立大学所授的不同,他屡自称国家博士,虽然有点可笑,但这是可以原谅的。(《知堂回想录》第358页)

这两则资料很有意味。周作人的书,写于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对胡适的态度不能不受时局的影响,他本人是太炎门生,笔下不会不有所倚侧。称刘半农为博士是同情和怜悯,称胡适是嘲讽,这心态先就不对。除去这两点,应当说所记基本是实情。至于说英美派绅士即胡适等人,看不起刘半农且明嘲暗讽,怕言重了。心里看不起,脸上或许会不屑,言语上怎样伤害,想来不会吧。他们的存在,他们与日俱隆的声誉,对刘半农这样没有留学经历,且与太炎门生们过从甚密的教授,无形间就是一种巨大的压力。

再就是,刘半农不前不后,恰于“民九”即一九二○年赴法留学,也是很值得玩味的。五四运动的热闹劲儿过去了,要在北大这样的学术重镇生存,凭靠的不是一时的痛快,而是学术上的建树。这样的情势之下,刘半农就不能不考虑自己的资历了。就是英美派绅士不明嘲暗讽,自己还不知道自己的本事吗?只能说刘半农是个有上进之心的人,是个能与时俱进的人。这一点,他比那些太炎门生们要高明多了。这与他当时年龄不太大也有关系,刘半农当年不过二十九岁,与胡适同年出生。

黄侃的心态就是鲁迅的心态,刘半农的处境就是鲁迅的处境,还没有进入北大,鲁迅的心态和处境,已大致确定了。这是我们事后的分析,当时鲁迅怕是懵然不知的。

经过四个月的准备,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鲁迅高高兴兴地踏上北京大学中文系的讲堂,讲起他精心准备的中国小说史了。

这就是鲁迅的不幸。没有赶上昔日的辉煌,却恰好承担了今天的艰窘。好在他是有大本事的,自负与才学让他一时还感受不到历史的冷落。已然掀起的新文化运动,更让他兴奋不已,一展雄才,此其时矣。只有当豪华落尽之际,才会感到岁月的无情,人生流转的无奈。

以上只是就北大的情形而言,若是放眼那个大的时代,对鲁迅的处境,就可以看得更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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