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陆地的葬礼(7)

“芯片?这完全是一个惊人的误会。”他委屈地连连摇头,绿色的鼻涕都急出来了,滚流到了嘴里。我看他这么一把年纪,又是欧洲人,怪可怜的,便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但我可以负责地悄悄告诉你,中国海军舰队明天就要来临,把我们接走。当然,我可以请老余帮忙言语一声,也把你捎搭上吧。看你怪可怜的。这可是最高机密。你不要跟别人讲,包括你的队友。”

鲁斯面露喜色,说:“我脑袋中其实根本没有装芯片。我当然知道这是世界棋联禁止使用的。可是你们中国人总是不相信我们西方人。现在,我只是心里不太踏实。为了表达我的诚意,我们再下盘棋吧?”

“我不想下。”我表示不屑。

“下吧,下吧,啊?这样时间就会过得快一些。咱们就把发水前那一盘没有下完的棋下完。其实,你的形势比我好啊,在左下角很快就有一个机会。”

“哦??”

“我是德国人,怎么会骗你?!”

我不知道为什么鲁斯想与我下棋。他的出发点应该与考克斯不同吧。或许,他只是想转移注意力;或许,他只是想讨好中国人。而我最终受不得激,想到自己国手的身份,想到自己差点儿输给他,便同意下上几手。没有了棋盘和棋子,网络也切不上,我们一老一小便口述。这棋局在枪声和水声中进行,后来竟进入了极其高超的境界,成为了史上的名局。

人们屏住呼吸,忍住寒冷,蹑手蹑脚围拢上来。韩国人郑奉洪主动为我们记谱。考克斯两眼中布满嫉妒的血丝。余潜风惊讶地张大嘴巴。闻铂欣若有所思地注视。这盘在洪水逼困之下、于存亡关头走出的棋,是我毕生难忘的一盘。它跟我在月球上下的那三番棋不可同日而语。我和德国人都弈出了罕见的高水平,好像进入了生死两忘的境界。我重新感到了身为中国人的豪迈。聚在我身边的队友们忽然暴发出了一片掌声。之后,除了跟山姆上校,我再也没有下出这样的棋。似乎在那一次,便把所有的热情用尽了。我于是逐渐从黑白世界中解脱出来,这是后话。

然而这盘棋我们最终也没有下完。德国人长考的时间越来越长。快到凌晨时,他的霍利菲尔德综合征犯了。这证明他的大脑中的确没装芯片。我们误解了这位老人。如今许多人都害有集体妄想症和迫害他人症。但谁让他是个欧洲人呢。我们便不得不停下了。老头儿的扇__子“扑”的一声掉在地上,马上被美国观众作为永久性纪念品捡走。

后来据人说,当时,我脸上浮现出大人才有的庄严表情。我缓缓离开嘈杂的人群,独自向窗户边一步步走去。大家都紧张地瞅着我,不知我要干什么,全怔住了,竟然也没有人上来拉我。我走到窗户边便停下了。空气顿时凝固起来。这一刻我的确意识到了死亡,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想到死。在中国,人们从不谈论这个话题。死,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呢?我站在世界贸易中心,才看到死的阴影在脚底下徘徊。我又想,据说人是有灵魂的,那么,灵魂会不会在死后继续存在呢?听起来很滑稽,此时却分外真实。我想着自己活了十六岁是个什么概念,一下毛骨悚然,年轻的双腿哆嗦起来。别人注视我的目光更显异状。但我打的并不是跳楼的主意,那是美国人才会去干的傻事。

我看到,水天之际,有一颗火红的星星正在幽灵般升起,又像旧时代黑客在网络支线上设置的“咕咚”,也就是一种热爱恶作剧的虚拟生物。刹那间我忘掉了死,不禁深深地为此着迷。我两眼一眨不眨地盯住它。我听见边上有人激动地大叫:“火星!火星!”我徐徐呵了一口气在窗户玻璃上,抬手把它擦拭清晰,那颗星星霍地一下闪烁起来,光线像利箭一样钻进我大脑的每个角落。星焰剧烈辐射下的水中城市,像一个燃烧的透明蛋。我感到生命正一寸寸地像蚯蚓一样在身体中暴胀,要把我撑成一个巨硕的气球,去填补世界留下来的真空。我就要变形了。我将不再是以前那个唐龙。忽然间,我觉得自己似乎整个人都不存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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