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实在太累了,没有等到欢迎会结束,我们便撤回房间休息。与客栈腐朽的外观不同,客房倒还算干净宽敞。墙上挂着中国水墨画,看样子是水货。从窗口可以俯视一个很大的垃圾处理场。它弥腾出汪洋恣肆的腐臭和黑翳,令人暗暗心惊。它的入口处有一块锈蚀的铜牌,刻着“中央公园”几个字。高耸的垃圾山边伸出一些阳痿般的激光炮管,软绵绵地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晚上的安排是出席纽约市棋协的宴请。我想在桌上发现狗肉,但是没有。曹克己俯在耳边悄悄告诉我,美国人因为知道中国人来自文明国度,恐怕不吃狗肉,所以就没有上这道名菜。这让我十分懊丧。后来才知道,美国食品严重短缺,纽约的黑市上连高价狗肉都很难弄到了。
席间,考克斯喝了不少洋酒——新近从中国走私的牛栏山二锅头。他喝醉后便闹着要跟我们下棋。在国际交往中,这很失礼。大家面面相觑。
要命的是,考克斯点名要跟我对弈。他捋起袖子,口吐白沫,大声嚷嚷:“我要跟中国神童下,我要跟中国神童下!美国没有神童了,美国没有明天了,美国没有未来了。那么,就由我糟老头子来对付吧!”
大家听考克斯这样说,皱起了眉头。不忍心看全美棋协主席在如此正式的外交场合出丑,赵小故和两名女队员便上前相劝。但考克斯像一只章鱼似的舞动手臂,不让她们近身。为了不影响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余潜风只好命令我陪考克斯下一盘让子棋。老余甚至暗示我输掉它。噢,他倒是很讲大局。毕竟,中国人是世界上最善良的民族。
考克斯对外的说法是专业三点四段。美国人的段位通常有很大水分。他要做我的对手啊,那得等到下下辈子。但我当时是多么的年少气盛,虽然老余一再示意,我最后仍忍不住大赢了考克斯。
听说,考克斯当晚彻夜未眠,痛哭不止。六十年后,每当我想起这事,便非常内疚。因为过不多久,考克斯就为救我而献出了生命。
下完这盘没头没脑的棋,我心里添堵。回到房间刚准备休息,中微子-生物网络处理器便“追儿”、“追儿”叫唤起来。处理器是一块小指头大小的半圆薄片,通灵宝玉一般镶在我的后脑勺上,通过人造神经簇与我的新皮质发生交感。它是“阿曼多”亿万触摸细胞中的一个末端装置。处理器按照程序过滤着千头万绪的信息和梦幻方程式,帮助人类过上有条理的生活。
这时,一定发生了需要惊动主人的事情。
我用脑电信号触动了一个处理单元。两个三寸大小的人儿,立即孙悟空似的一跳跳到了桌面上。他们是我的母亲杨阿妹和父亲唐平平,准确来讲,是他们的二阶光子替身。我这才想起,离开中国后,就没有跟他们通过话了。
坦白来讲,他们不是我的亲生父母。因为我是从试管里产生的。这个时代,大人们都不愿意生育,就从国家的人工婴儿仓储中领养了我。尽管如此,他们对我仍怀有深厚感情。这常常使我感到浑身不自在。但话又说回来,没有他们二位的栽培,我是不可能成为围棋国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