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是没有亮。大清早的,孙柔柔连妆都化好了,她刚学会化复杂的眼妆不久,又处于那种没事不用化妆化了妆也白化的粉嫩年纪,眼角一团棕色眼影,左右仔细看,眼线也没对齐,末尾细长上翘的部分使得她两只眸子露出凶光。
“妞妞,你来送我就送我,大清早的还化妆。”晚儿说完赶紧冲去厨房关火。“给爷爷煲的粥,差点焦了。”老爷子还没起来,他安排好人和车接送,柔柔也来。昨天是晚儿十九岁生日,她不知道老爷子为什么没给她过,她也不做声。现在柔柔来补她礼物,除了熊以外,还给她一个红包,代表她妈妈。柔柔妈妈把钱已经换成美金,柔柔说她这个代交的信使连贪污的机会都没有。
“我上楼跟爷爷打声招呼。”
“别去,还没醒呢。”
登机还早,晚儿给她买了冰淇淋,柔柔卖乖地挖了一大勺子往晚儿嘴里塞:“啊——”
“我来那个,不吃冷的。”她粗暴地伸手拨开柔柔那绿油油的冰淇淋,这粗暴的一击,使得她遇见了韩默。韩默后来和晚儿在缱绻的时候还逗过她,说看见她推开柔柔那一勺子冰淇淋的时候,就认定她是一只够野性的小猫,说完晚儿还张口去咬他的下巴下,两个人就又互相咬着爱过去一次。
晚儿站起来道歉,那一坨黏糊糊的雪糕落在韩默的校服上,二十多小时的飞机,宽松的校服是睡衣的不二替代品。但是这件校服陈晚再熟悉不过,她笑着打破尴尬:“我以前也是这家音乐学院的。”
她没有骗人,她以前也是那家名声显赫的音乐学院的,只念了一年,拗不过老爷子,转念了法语文学。他们的存在,只是为了给本国的学生更好地提供奖学金而已。她自己只是个红包,只是如今这个国家的小红包们前赴后继,缴着比本州学生贵出一大截的学费,以另一个国家的人的语言混迹生存,在那片土地上翻腾雀跃得不亦乐乎。
明天要开学,寝室的楼道里渐渐人来人往了,有些一家大小都来给学生搬家,还有几个大一女孩的弟弟妹妹们在楼道里帮不上忙自顾自地吵着。陈晚一下子醒过来,方才觉得这座楼里有了人气。对门房间的一个女孩子过来敲门打招呼,带了自己做的曲奇,叫安娜,一个个子奇高的白人,主修导演。她的弟弟从她右腿旁边钻出一个头来,也过来打招呼,嗓门比他姐姐大,一张小脸干净得连血管都看得见。他递给陈晚一块曲奇,从姐姐的手里又抢过一块给他自己就跑掉了。
陈晚看见自己眼前转过一个卷发的华裔,这个女孩子的嘴唇比晚儿的还要鲜亮红润,一双长腿像照片上被修过的一样,但陈晚第一眼并不觉得她是美的。陈晚洗澡的时候,她已经把床铺好了。这个女孩子笑起来眼睛可以弯成一弯新月,陈晚只觉得她长得太甜腻,像糖浆就要溢出来似的,脸上没涂腮红,却也是挡不住透出粉红色的健康气象。她用英文噼里啪啦地开始说你一定就是陈晚,她说她是苏菲,从西雅图过来,陈晚看出她的兴奋,大一新生的兴奋,不可复制并且往往难以重来。她不停地说话,陈晚顶着一张东西在脸上,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是礼貌地回应着她。
直到第二天陈晚给老爷子打电话报平安,苏菲才发现陈晚是中国人。陈晚放下电话,苏菲直挺挺地坐在对面床上,盯着她,说起了中文。
“原来陈晚你是中国人哦。” 苏菲解释说自己的爸妈都是中国人,在西雅图念高中的时候,身边有几个台湾女友,只是中文字能认不能写。她惊异晚儿怎么一口英文能把人蒙混过去,晚儿笑说因为自己也没有讲很多话的缘故吧。两个女孩子相视着大笑。苏菲长得甜美,笑起来嘴巴两边也咧得很大,很久之后陈晚才读懂,除了美国式的自信,其实那是一种无忧的笑,一种安全得强大到足以欺凌弱小的笑。苏菲一直是如阳光一般灿烂的女孩,这缕阳光使陈晚在波士顿最初的日子里有如鱼儿游在水中。这个闺蜜带来的快乐是陈晚在美国的日子里的一块重要领地,有时候连陈晚也不知道,如果时间是一把杀猪刀,苏菲会不会也被切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