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惊悸 第二章(2)

在2001年,在中国,在这座北方的城市,在7月里的这一个夜晚,城市的其他区域都过早地安静了。那些区域里许多街道两旁的许多私营小饭店,几乎无一例外地灯光通明,也几乎无一例外地空荡无人。它们真是多啊!在有的街道两旁它们的店面一处挨着一处,它们门前的大红幌子从街首一溜儿排至街尾,幌穗在7月的这一个熏风靡靡的夜晚偶尔微微地拂动,好像证明着也是有生命的东西。招徕顾客的姑娘无精打采地伫立门旁,有人经过便立刻强颜一笑,嗒然若失地目送着背影,表情仿佛是被初恋的人儿抛弃了似的,有点儿不知所措的迷惘,也有点儿不明就里的委屈。她们或是店主们招聘的农村女孩儿,或是店主们自家中考或高考落榜的女孩儿,再不就是她们的农村亲戚家的女孩儿。如果她们是前者,她们的心里就会产生很快将被辞退的忧虑。那她们可拿自己怎么办才好呢?农村她们是不愿再回去了。她们中长相还可以的,以后往往就会被这座城市的卖淫现象所吸纳过去。失业的人数在继续增加,卖淫的小女子们也越来越多。这是一个悖论。正所谓“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如果她们是后者,她们的忧虑则反了过来,首先忧虑的是店的存亡。如果店都开不下去了,她们以后的人生还依赖什么呢?她们这么一想,她们就对以后的人生心灰意冷了。而事实正是,十之八九的这些私营的小饭店,早已生意清淡得难以撑持了。2001年,经济大萧条的真相,在这座城市里呈现得特别明显。就一般人家而言,到饭店,哪怕是到这些价格很低的私营小饭店为什么名义花一二百元吃一顿饭,也意味着是一件奢侈的事了。

是的,经济大萧条。即使在中国别的城市里不是这样,在中国这座北方城市里分明的正是这样。

只有在有数的几家装修豪华的大饭店里,每天一掷千元数千元的高消费仍在进行着。因为够规模的商业的活动,官员们的迎来送往,商与官之间的公关洽谈,企业与企业之间的联合协作,毕竟还在每天照例地百折不挠地进行着。普通的老百姓,其实几乎并没有什么机会亲眼目睹那里碰杯劝饮大快朵颐的情形。但他们知道那种场面在那些地方确实地每天尤其是每天的晚上都在旷日持久地进行着。他们也能凭影视片断的表现和小说中相关的描写在自己的头脑中想象出那一种情形。而他们的想象总是比实际内容芜杂。故他们一谈到这一点,无不气愤愤地咒曰:“他妈的腐败!”其实呢,也不尽然一概地都可算做腐败。在这座经济极为萧条的城市里,官员们的迎来送往,已很少花公款了。公款行为的一切消费,已在政府财政支出中压缩到了最低限度。故官员们迎来送往的宴请,席座中几乎必有一位商企界人士。他往往是私企老板、合资企业的中方管理者或少数经济效益还比较好的国企领导者,或早年下海十数年间所幸没被商海波涛淹毙终于干出了点儿名堂的原机关同仁。他们是够身份的陪客,也是埋单人。他们倒也乐于充当那样的角色。毕竟得以有机会新结交几位官员。双方有点儿不言自明地互帮互助的意思。即使这些几乎每晚都在照例进行的高消费,也不如五六年前那么能营造一种消费火爆的繁荣昌盛的风景了。在本市屈指可数的上星级饭店豪华、气派、宽敞的用餐大厅里,中午基本上都像谢绝参观的博物馆大厅一样肃静。除了蜡人般的服务员小姐没有必要而又忠于职守地翘立期待,往往并无顾客光临。就是到了晚上,有一两成顾客入门就足以令小姐们笑容可掬了,招待唯恐不周到不热情。而那些起了各种词牌般富有诗意的名字的单间,每晚能开用一间,总经理之类的主管人物闻报就颇觉欣慰了。正是在那一间单间里,除了官员们礼节性的迎来送往,再就是商企洽谈的进行了。这类洽谈总是以务虚的试探开始,以务实为目的,结果常以务了一通虚而告终。经济萧条的时代大背景,使商企洽谈的双方无不格外谨小慎微,都怕自己上了对方的圈套被坑骗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痛心疾首悔之晚矣。然而正是以上两方面被老百姓咒为“腐败”的另类消费,使几座上星级饭店似乎有着一种挺住不倒闭的理由。实际上它们都早已是亏损经营的饭店。相互之间比经济效益的标准,早已不是谁盈利多,而是谁亏损少。也正是那另类消费,蕴涵着本市经济振兴的微弱希望和看不大分明的前景。如果连本市商企界人士们也不互相宴请了,那么本市的大小经济血管,也就差不多意味着全都彻底栓塞住了。这也是“中国特色”之一种。但这一种“中国特色”,实在地更是深谙中国经济现象的经济学家们头脑里的逻辑,而非是中国老百姓们的看法和想法。尽管经济学家们是对的,老百姓们的看法和想法是不无偏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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