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与土地(1)

——在韩国女子大学研究生院的演讲

大家下午好!这次到韩国来,是因为我的长篇家族散文《我与父辈》韩文版的出版。用中国最直接的话说,就是来宣传这本书。宣传——在中国更可能被理解为炒作,但在这里,我希望大家把宣传理解为“对一本书共同的阅读与交流”。《我与父辈》在中国受到读者的喜爱,出乎我的意料。这是我多少年来的写作中出现的大家都说好而不说坏的一次例外。这也说明,亲情、温暖和人在生存中坚韧地活着的那种精神,是所有人共有并共同尊重的。因此,我也相信韩国读者,对这本小书中的表达会有同感同受,可以和中国读者一样喜欢《我与父辈》,表扬作者阎连科,而不是如我此前的写作一样,批评我的写作成了许多人共同的志向。

我的写作,在这许多年来,一直是磕磕绊绊地行走在某种“背离”的道路上,被人失望,被人短长,乃至被大家无休止地批评和唾弃。对此,我都习以为常到如同在北京的环境里,擦净了桌子必然还会落灰一样,而永远地不去擦它,倒也不觉得桌子上有多少灰尘了。不擦不抹,不管不顾,有着一种好处,就是反而可以放下包袱,真正随心所欲而为之,不管读者,不管评家,只管自己的内心——把文学简单到只有一个标准,或说只有一条最为重要的标准,就是在你的写作中,你把你的内心交付出去,有多少人说好说坏,你就不用管它了。然而话又说回来,交付内心是有着方式、方法的。写散文、写小说,你不可能像舞台剧那样呼唤着、表演着;也不可能如电影那样,在镜头前表演和对生活与人物进行最逼真的模仿。散文或小说中,你交付内心的渠道,甚至不是语言与构思,不是人物和故事,更不是技巧与技术。最好的交付的方法是,从实写来,让你和土地融在一块儿;把你的心,交给土地就行了。那块土地上有房舍、有河道、有人流、有寂寞和繁闹、有恐惧和安慰、有出生和离去。那块土地,虽然贫穷,却也富裕到应有尽有,你在写作中缺什么它就有什么;在写作中什么多到了极处它就反而缺着什么了。你的心,无法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周全、平均分配,让世事万象,在你的写作中都得到你的周全、你的爱。那么,你就把最真实的内心交还给土地——把你所有的情感,都放在那块或穷或富的土地上。土地是你情感的库藏,是你的心之落处和存放之处。把你的心交给土地了,完完全全、无所保留地交给土地了,土地会适时宜量地把你的心分配给那块土地上的人、那块土地上的事和那块土地上的植物、动物和气流。

你所要去做的、能够去做的,就是把你的心交给那土地。《我与父辈》的写作,正是把心交给土地——而不是交给你笔下创造的人物、语言、叙述和技巧的一次努力和尝试。我写过很多带着强烈尝试的小说,如《日光流年》、《坚硬如水》、《受活》、《丁庄梦》和《风雅颂》等,我需要一次不带任何尝试的写作和回归,从走得很远的高峰回到踏踏实实、扎扎实实的土地上,让写作中的张扬、狂欢和有意压抑的情感,一是一、二是二地回到土地的纯净和质朴中,把叙述中的技巧、技术,从写作中剔除得一干二净、明明白白,除了心和土地,其余什么都没有。

这就是《我与父辈》全部的写作经验和感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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