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永远也不会回去,她说,我来这儿有两个原因,将来我会找你帮忙的。
我看着海湾大桥上的车子一寸寸地移过大桥,心想,逃吧。我没敢跟她说我去坦白的事情,也不想知道她生活里的任何细节。但她已经开始讲,而且也停不下来。她逮住我,开始滔滔不绝地说,气都没喘一下。除了听她把自己的事都讲一遍,我还能怎么办?
我是个有颗流浪之心的女孩,父亲是乡镇报纸的排字工人。人们粗略地看一眼报纸,就需要他排上三千个汉字。他用一个三角形的流程熟练地完成这项工作:从脑到眼,再到那[1]要塞公园(Presidio)是旧金山金门大桥国家游乐区的一部分。历史上它曾经是西班牙、墨西哥和美国的军事要塞。该要塞于1994年10月1日停止使用。今天它已变成了旧金山市的一个公园景区。 -译注双灵巧的双手。他的双手长得细长,指关节像竹节一样突出;拇指移动得比用算盘的会计还要快,小指的指甲比抽大烟的瘾君子还要长。他的手眼配合默契,排字速度飞快;他天生拥有排字的天赋:反着他都能把每个字看得清清楚楚。
他把金属字块从一个托盘里挑出来,一个一个地扔到另一个木制托盘里。金属撞到木头,就像沙子在流动一样。表意的文字一个挨着另一个,排成一行行,一列列,排成了故事。所有的故事加在一起,就成了一页报纸。一页报纸包裹一个婴儿,所有叠在一起的一摞摞报纸又变成乞丐防寒的毯子。
我父亲编织着密密麻麻的一行又一行。一张白纸里,编出让人信服的新闻,告诉人们事件的时间、原因和经过。一页页的报纸像是白旗。婴孩的鬼魂为墨,乞丐的污垢成形。
每个字都是种病,每个故事都是个灾难。他把故事集中到托盘里,把粗皮带套到脖子上,用金属钩子扣住皮带上的孔,然后用前臂托起托盘开始走。他的脖子被拉住,像套着沉重的枷锁,走过漆黑的走廊,像已经判刑了。
机器像鼓一样敲打着,也敲打在他心上。灼热的金属发出辛辣的气味,好似烧着的鱿鱼,冒出的蒸汽刺痛他的眼睛。滚筒咆哮着,滚动着,敲击着,齿轮互相碰撞发出回响。每当这个时候,穴洞一般的工厂里就会发出雷鸣般的响声,好像数以百计的和尚在同声颂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