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告(12)

下班后,大多数时候我会帮乔伊斯关闭浴池。一般我到那儿的时候,电扇都开到了最高档,水龙头都被拧到了出热水的方向。地下浴池就像海一样喧闹。乔伊斯在房间里打扫,我先冲马桶,再把它们洗刷干净。她把漂白剂倒进澡盆,我把澡盆刷也冲洗干净。她拿水管子冲洗淋浴房,我就拖水泥地板。屋子里弥漫着涩涩的气味,水汽是包含痛苦的云朵。但我们俩的眼神在雾气昭昭的镜子里一旦相遇,我就感觉到了希望。

我把脏毛巾扔到太阳洗衣房时,她把一天的收入就算了出来,并记好了账。我把干净的衣服和叠好的毛巾带回来的时候,她就关掉了热水和电扇,把钱和账本都锁到了抽屉里,然后我们俩从楼梯爬上去,这时外面的天空就已经只剩最后一点余光了。上到地面之后,她把挂锁锁上,把门猛地拉上,说,浴池关门了,我的一天也过去了。

一天,我听见鱼贩跟她说太平洋大螃蟹刚上市,我看见她眼睛一下亮了。关门后,我提议去四海餐厅吃饭。

她说的比吃的要多。她告诉我的第一件事是六个月前她爸因为心脏病死了,从那以后,她看每个来洗澡的老男人都像她爸爸。

在来浴池的所有人里,你是最年轻的,她说。

年轻人身上不容易脏,我开玩笑说。

她环顾了一下餐厅四周,说,很多人在这儿办婚宴。这个地方的海鲜最好,我说,霍师傅是做螃蟹的高手。我妈今晚在家,要不我就得给我哥哥做饭,她说。她是放假了吗?我问。今晚没有安排好的葬礼,她说,今晚没有哪家会哭。你为什么不去南平工程的浴池工作?去那儿的一般都是女人或者全家人,我问。都是因为一些无聊的家事,她说。她耸耸肩,好像这不只是个简单的烦心事,于是我没有追问。地下浴池是我叔叔开的,我在那儿干活为的是还我爸爸火化的钱,她说。这么说孝顺女儿是免费工作喽?她缓缓地笑了,笑容里像藏着什么。我不知道那里边藏着的是什么。对于他那代中国人来说,火化并不常见啊,我说。

她摇了摇头。我记不清那次争吵了,但他是对我妈做出妥协才同意火化的。他们分别来告诉我这个决定,好像是要让我为他们的愤怒公证似的。

什么事让他们这么恼火?我问。她耸耸肩,什么事不让他们恼火?霍师傅的螃蟹上来了,蛋黄酱流在碎开的蟹爪缝里,像金子一样。我夹起一只放到她的盘子里,但她只低着头看着它。于是我把螃蟹夹碎,把粉嫩的蟹肉剥出来给她。她把螃蟹爪上的肉放进嘴里,吸掉酱汁。真好吃啊!她咂了咂嘴,如果是在家里,我妈会像写菜谱一样把每盘菜的菜价写下来:猪肉五十美分,牛肉三十美分,一袋大豆五美分。吃进去的每一口东西都能品出钱的味道来。她还会给我们讲人死前最后的回光返照。每天晚上,刚死的那个人都是我家餐桌的座上客。

那你爸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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