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第二夜(4)

“见到一回,也是最后一回,那是我做了山大王的第二年,这一年官兵对山寨大肆围剿,历时半年之久,虽终未攻占,山上却几乎弹尽粮绝,官兵于雨季撤退,我便匆匆带人下山,以解决山寨的生计。官兵虽然归营,可村村都有乡丁据守防范,我们转了两天两夜也没得手。到第三天夜里天降暴雨,兄弟们被浇得晕头转向,好不容易钻进一个村子,大雨使乡丁的岗哨松懈,躲雨去了。这是天赐良机。按照惯例,我们摸索到一座高门楼下,我望着两扇黑糊糊的大门,忽然感到是那么熟悉,忙问手下人这是何村何庄,其中一个说大概是许家村。我一听怔了。果然是来到了自家的大门口。那一刻,我犹豫了,不知该如何是好,不下手这不合山寨规矩,难向众兄弟交待,下手,遭殃的毕竟是我的亲爹妈。手下人俱不知其中底细,不断催促我下令动手。我知道不能等待了,便吩咐说事毕之后将老头带出来,我有话要问。我这样无非是叫手下人刀下留命。一个弟兄似乎有所理会,问我可是熟人,我说不碍事。弟兄们便行动起来,越墙进到院里,我站在门外没有进去。后面的经过我就不必说了,半个时辰后我们出了村子,这时雨更大了,呛得人喘不过气来。我们来到村外一座破庙里避雨。这时我让人把我爹带到我跟前,庙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我看不清爹的模样,他同样也看不清我,这合我的心意。我开始对他审讯,当然是做样子给弟兄们看。我说了:老头儿,今天我们借到你家里了,包涵了,山上的弟兄急等着吃饭,借不到就只有饿死。这是没法子的事。俗话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借给山寨也算是做善事了。以后定会有好报应。他不吭声,暗里我只听见他牙齿相对的脆响。我问:‘你叫什么名字?’他颤抖着声音答:‘许……本……仁……’这是我头一次知道爹的大名。我又问:‘家里还有什么人?’‘贱内’。‘叫什么名字?’‘许周氏’。‘家里再没别的人了?’‘没有了’。‘’没儿没女么?‘有过一个儿子,后来……没有了’。‘死了?’‘丢了。’‘丢了再没有找到?’‘说来话长,找到又丢了。’‘你知道他现在的下落么?’‘不知道。’‘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呢?’‘乳名宝儿,大名许凤山。’‘宝儿,许凤山?’‘这是我头一次知道自己作为许家子孙的名字,听了不觉心中一酸。这名字早已不属于我,如今我改姓土匪名,大号强盗,还是这两个名字响亮。我呻吟片刻,又说:‘世上巧事倒也多,那年北上,在徐州地面曾见过一个叫许凤山的人,我问他家是哪里,他说是余杭,还说他的祖父曾做过官,不知这个许凤山是不是你儿子许凤山?’他连忙问:‘他说没说家里是余杭哪个村?’我说:‘他好像说过他是许家村人。’‘他长得什么模样?’‘天庭饱满,地阁方圆,一脸的官相。’‘他就是我的儿子了,’又急问:‘他在徐州做什么事呢?’我说:‘你儿子在外面混得不错,在军界,我见他那年已当上中校团长,出门是吉普车,护兵保镖,威风得很。’‘他有家室么?’‘有,听说太太是大户人家闺秀,生得如花似玉。’‘有儿女么?’‘有,一儿一女,双胞胎,聪明伶俐,十分的可爱。’‘他很长的时间没吭声,我听他喘气的声音很粗,后听他说:’这样,我就放心了,放心了。‘说来奇怪,听他这么一说,我对爹爹的仇恨突然又升上了心头,他听说儿子混好了自己便心安理得,不再有负罪感,这实在是便宜了他,不行,我曾发誓叫他永不得安宁,我不能违背自己的誓言。我想了想,说:’常言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后来我又过徐州一趟,却听说那位许团长遭了事身陷囹圄。‘他听了连忙发问:’他,他怎么啦,出了什么事?‘我说:’我打听一下,有人告诉我:许团长奉上司命令进山收编一股土匪,进了土匪山寨便看上寨主的压寨夫人,引起火并,收编没有成功。上司知道一切皆为了一个女子,大怒,遂将许团长拿下问罪。‘’后来究竟如何结果?‘后来我就离开了徐州,许团长生死未知。’之后是沉默,死一般的沉默,唯有单调的雨声哗哗不止,还有弟兄们受了风寒的咳声。这时我感到一种满足,感到解气,然后叫弟兄们把我爹放了……”

“后来呢?”

“不到半年我爹死了,不久我妈也相继故去,我们许家只剩下一幢空房,我觉得留下无益,便差人去放火烧了。”

“你……”

“你想说什么呢?只管说下去,无妨。”

“……”

“你不说我也猜得出你想说什么,你要说我是一个不忠不孝不仁不义的人,是不是?”

见女人仍不吭声,二爷又说:“你听我说,凡事都有个定规,忠是对明君,孝是对慈长,仁是对高士,义是对良友,要是这世上再见不到明君慈长高士良友,那这忠孝仁义还有什么用处呢?相反,在一个混浊世界里,所有好东西都成了喂养达官贵人和恶人的酒肉宴席,把这伙人喂得肥头大耳,喂得脾气愈来愈大。我发现这样的酒肉宴席上的位子被这伙人占得满满,于是便做了强盗。强盗干的是抢食吃的勾当,一边抢食一边为这世界主持点公道。你只要在山上住了个年半载,就明白我说的这些都是真的……”

“住口吧,狗强盗!”女人在心里说。

而二爷却不住口,依然滔滔不绝地大说特说,丝毫不知疲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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