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的革命行动,主要是贴大字报,抄家,打人。有一回副校长被抄家,全校的学生都到场观看,我也混在人流中去了。据说我们的副校长曾入过三青团,这在当时是个不小的罪名。还有一条罪名他也是逃不掉的,就是执行修正主义教育路线。他们住的是平房,两间屋。进屋一看,所有箱笼都被打开,东西被扯出来,地面上一片狼藉。一个学生站在中间,愤怒地指控道:“看看,他过的什么奢侈生活,看,缎子被面”,一边把被面从箱子里扯出来,扔到地上,“看,这么多鸭蛋”,一边指着一篮子鸭蛋。那可能是人家买来准备腌鸭蛋的。接着就把鸭蛋倒到缎子被面上,在上面一通乱踩。副校长的太太好像是个南方人,个子不大,胆子可不小,这时候忍无可忍,跳出来抗声道:“我们这点东西算什么,你们回自己家看看,哪家不比我们强得多”。她说的一点不假,我们的学校叫一零一中,在北京有点名气,是个干部子弟荟萃的地方。就说我们那个班的学生,家里净是当官的,起码是司局级,或者军长司令的级别,比起一个中学副校长是阔多了。可惜那时候的人都是一根筋,说你奢侈,你就是奢侈,没有人转着弯去想更多的道理。接着,我们被安排参观一个穷校工的住所。那意思是让我们亲眼看看副校长和工友生活的差别,其贫富之悬殊不亚于当年的地主老财和长工,借以激发我们的阶级仇恨。我们看了那个校工的宿舍,家徒四壁,确实和寒窑差不多。但又听说他挣的钱并不算少,只是爱喝口酒。从古到今,喝酒败家的例子太多了,所以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特别的教育意义,一边走一边嘟囔着:“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幸而无人听见。
由于出身的原因,我在学校里没有参加任何活动,整天无所事事,经常袖一本线装古诗,遛达到鱼塘边的树荫下消磨光阴。再后来根本不到学校去了,成了个彻底的逍遥派。听说后来学校里成立了红卫兵,很是干了一些轰轰烈烈的事情。他们把学校的老师弄到一起,成立了三十六人的劳改队,对他们进行监督改造。一帮孩子凑在一起,手里又有了至高无上的权力,慢慢就变得和土匪一样。他们把蛇盘在女老师脖子上,把棍子捅进粪坑,再插到老师嘴里,把老师的脑袋当垫木,放在撬棍底下撬石头。幸而胆子还不够大,或者良心还没有完全泯灭,总算没有打死人。
我不再上学了,和小波会合在一起,在人大东游西逛,到处看热闹。校园里到处贴满了红红绿绿的大字报。大字报看多了,终于领悟出它们的一个共同精神,就是指责别人是败类,是阴险的敌人,或者不齿于人类的狗屎堆。被列入狗屎堆的人物上至中央大员,中至学校领导,下至许许多多的平头百姓,看来剩下的好人已经不多了。有些大字报专门揭露别人生活上的种种疵点和隐私,譬如某人何年何月烫发,抹口红,打扮得像资产阶级太太,某人买了高级手表,生活腐化,某人在延安一天要吃一只鸡,甚至某人和老婆一起洗澡,生活淫乱无耻。看来在这个万事不循常理的时代人们已经发了疯,或者智力堕落到三岁小孩的水平。连我们都知道一个人和老婆一起洗澡算不上无耻,他们还可以干比洗澡淫乱得多的事情,不然小孩子从哪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