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们住在西郊人大,过的是一种半城半野的生活。周围的孩子,虽然也算是高等学府的子弟,却带有一种疯疯癫癫的野性。我从没见过比我上三年级那个班更加疯狂的地方。每个人都在苦心积虑地琢磨着如何捉弄别人。上课的时候,哄笑阵阵,皮筋射出的纸弹乱飞,打到前面人的后脑勺上。每逢一个人被老师提问,站起来的时候,别人就会把他的椅子偷偷撤走,等着看他屁股着地的狼狈相。孩子们用小木棍装上尾翼,头上安一根针,做成飞镖,样子就像外国酒吧里投靶的标枪一样。随时随地,飞镖在空中纵横飞舞,教室成了危险之地。有一回,我站在黑板前面一回头,一根飞镖突然钉在我的前额上,挂在头皮上,如同一根像鼻子一样悬挂下来,好悬,差点把眼睛给扎瞎了。有一天,老师正在讲课,教室的门板居然被人卸下,轰然倒在地上,把老师给气哭了,发誓再也不到这个班来。
武斗是雄性的本能。当孩子们碰到一块的时候,经常有人无缘无故地恶语相向,接着就互饱老拳,拉拉扯扯,倒在地上,像两条狗一样在尘土中滚动。有时候还会有几十人互殴的场面,像后来的“文革”武斗一样。记得有一回我们在家里坐着,听见楼下吆喝:“嘿,打三建的去”。“三建”是人大南边的第三建筑公司的简称。也许是因为白领阶层和蓝领阶层之间的根深蒂固的隔阂,人大和三建的孩子互相看不入眼,总是发生殴斗。到后来我们只要发现三建的孩子到人大校园来玩,就要聚众把他们打出去,那天就是这个情形。我们赶紧跳起来,整理衣服,把腰带和鞋带系紧,兴冲冲地跑到楼下。只见从前前后后的楼里,男孩子一帮一伙地跑出来,汇成一股洪流,往殴斗的地方走去。我一边走,一边感到一种凛凛的豪气,好像自己是身披重铠的中古骑士,正在奔赴决斗场。到了那儿,只见双方已处在对峙状态。因为小波人小体弱,我叮嘱他在后面看着,不要往前,就勇猛地冲上前去。这场战事实在乏善可陈,因为对手见我们人多势大,稍微招架了两下就拔腿溃逃。我们掩杀十里,大胜而归。
因为生活在一个经常殴斗的环境中,如何增强自己的武力就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打架胜了固然可以飘飘然三日,假如打败了,那气可不是人受的。我就见过一个孩子被打败,按在地上,骑在上面的孩子跟他说,不叫爷爷就不放他起来。我们都是以英雄自命的人,假如这样的倒霉事降临到头上,爷爷当然是不肯叫的,挨揍也是小事一桩,就是受不了被按在地上挣扎不起来的屈辱,一定要气得以头抢地,三天吃不下饭。为了增强武力,我们没少打熬气力。买不起哑铃,就用两块砖头代替。每天还要练俯卧撑,仰卧起坐,再手扒门框,练引体向上,盼望着瘦骨嶙峋的胸脯上有一天长出大块肌肉,就可以傲视群雄,独步江湖。可惜练了很长时间,胳膊还是细得像麻杆,胸前还是两排肋骨。现在想来,想必是营养不佳影响了发育,如果能像美国人那样顿顿汉堡牛排,没准也能练出施瓦辛格的块头来。
有一天,我们照例到小学操场上练单杠,练得精疲力尽,胳膊酸疼。在回家的路上,碰上了两个宿敌。这两人的名字早忘了,只记得其中一个的外号叫“大寡妇”。大寡妇直向我奔来,刚刚搭上架子,就看见另一个也和小波动上了手。其实我平常并不那么熊包,但那天实在是练得几乎脱了力,叫“大寡妇”三晃两晃,摔在地上。然后他骑在我身上,按定双手。我奋力挣扎,没翻起来,再而衰,三而竭,被人像狗一样按在那里,屈辱得几乎流下眼泪。我平时惯于在弟弟面前摆出英雄架势,这回千不该,万不该,当着弟弟的面被人打翻在地,挣挫不起,以后脸都没处搁了。那天小波真是出乎意外地悍勇。他正和他的对手一递一着地斗拳,看我被放倒在地上,就飞奔过来,拉着“大寡妇”的衣领,一把将他扯翻。于是我从地上跳起来,扳回了劣势,双方好一阵缠斗,直厮杀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才以平手作结。打完架后,我一边往家走,一边陷入狂乱的回想,眼前都是搏斗中的记忆残片,同时深为有这样一个弟弟感到庆幸。想起被人按在那里一筹莫展,好像一个动物标本,好像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真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耻辱。如果继续被人骑下去,我还能怎么办?徒有一腔爆炸般的怒火,但这种精神上的怒火奈何不了别人,只能把自己烧死。此事想起来就后怕,没有小波的话,我根本不可能从那种困境中解脱出来,以我当时的气性,多半会被气死。俗话说,打虎要靠亲兄弟,这话真是不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