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怀念的,你想念的(7)

幽蓝的屏幕在女生白皙的脸上铺了浅浅一层蓝光。

“喂?嘉木?”

电话那头有一些嘈杂,仔细聆听才从大段喧嚣中辨认出轻轻的呼吸声。

“嘉木?”

“啊,我在。”那边又沉默了一阵,“阿茧,有件事想请你帮忙。”

路茧松口气,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呢:“这么客气干嘛啊嘉木。”但是,“是什么事?”

“嗯,关于学费的事情。”那边又停顿了一下,“我爸这几天不在,学校又要交暑假补课学费和开学学费。高三嘛,交的钱多一点了,我打工的钱可能有点不够用……”

路茧几乎可以想象那一边的嘉木咬着唇,斟酌再斟酌的模样,鼻子便有些酸:“我也没有很多,全部大概只有一千二左右。”八百是刚刚妈妈给的,四百是前几个月用剩的。

“一千二啊……差不多够了,再剩下我自己想办法。”

嘉木说急用,明天最后期限,于是今晚便约了在便利店门口见面。路茧看了看钟,不早了,这时候不好出门,只有等父母睡下后再自己偷溜出去。

等待的时间让女生有些熬不住,便又动了画一会绘本的心思。等画完一张草稿,一瞄钟时间正好,才蹑手蹑脚打开房门,踮着脚经过父母房门时突然想起之前画的环保的纸袋,于是又折返回房间,拎了个纸袋后在玄关换了鞋后轻轻合上家里的门。从住宅街到便利店大约十分钟的路程,到达正好十点整。

路茧隔着浑浊的又贴满促销广告的玻璃门向站在柜台后的嘉木挥手,站定了等嘉木下班。嘉木点了点头,快速与下一班打工的男生交代完毕后就拎了包便迎向路茧走来。

“下班啦?”

“嗯。”

女生摸摸鼻子,明明有那么多话题,却不知从何而起。干脆从口袋里拿出了薄薄一沓钱,无声地递了过去。

嘉木没有迟疑,迅速接过。长睫毛在昏暗的路灯的映照下在下眼睑泛出一簇小小的暗色来:“……抱歉。”

“没事啦,你不用太在意……”

“在意什么?”嘉木忽然抬起眼睛,琥珀色的眼眸在墨一般黑夜的着色下早已匿迹无影,眼底的冰冷像海的潮水般涌过来,语气急转直下截然不同,“那个男生是谁?”

“……诶?”女生被一下子问懵。

“今天中午,地狱坡那个。”路茧第一次觉得,嘉木的眼神就像某种冰冷的爬行动物,咝咝地冒着彻骨的凉气。吓得女生忍不住往后退了一步:“那个是我同学……”

劈头盖脸的质问就这么砸下来。

“什么同学?为什么要骑在一辆自行车上?”

“……他车坏了……”

“那你就让他载你?”

“我……”路茧勉强咽下从胃里反上来的惧意,从喉咙里挤出一丝声音,“嘉木,你怎么了?那个人他真的只是普通同学而已。”马上强调:“是真的。”

嘉木依旧面无表情。连路灯下蛾子扑闪翅膀的声音都显得清晰突兀,尴尬的气氛如同庞大的压强,硬生生铺在了女生的肩膀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正当女生被这突如其来的转变打击地手足无措时——

“抱歉。”音节忽然从嘉木唇边滑出来,像发了疯一般反复喃喃,“抱歉抱歉抱歉,阿茧。”

嘉木,怎么了。

嘉木,你还好吧。

嘉木,不要吓我啊。

如鲠在喉的话语像小时候的五彩珠子般串连起来瞬间支离破碎,散落成一地的碎琉璃片泛着黯淡的光芒。

——明明不该是这样的啊。

“我走了。”

路茧伸手去抓嘉木的手,却被对方出乎意料地用了些力甩开。手腕几乎被震得发麻。

“嘉……”

——说啊。我明白的。我知道的。没关系。真的没关系。

“再见。”

——终究没能说出口。

女生就这样呆呆地看着嘉木的背景渐渐缩小,倒了不远处的弄堂前,拍了拍某个男生的肩膀。那男生立刻掐灭了手里的烟,递给嘉木一个头盔。

她坐上了男生的机车。

视线有些模糊,因此看不清。嘉木似乎回头了,似乎又没有回头。

机车轰鸣而去。

那个男生,似乎是嘉木那天说的男朋友,安橘。

——怎么会搞成这样。

路茧怔怔地看着从指尖滑落到柏油路面的暗黄色纸袋,那上面还有两个小小的人。笑得那么软,那么温暖。

仿佛多年前的那个夏天,在缤纷的山涧里,参天古树笼罩着小小的身影。带着草帽穿着连衣裙的小女生的稚嫩童音还残留在耳际。

听说神木能许愿喔。

诶!可以许愿吗,很多很多?

也许吧,阿茧你要许什么愿?

好多哦,希望花园里种的百合花快快开咯,柯子哥能被爸妈少打点咯,二叔家的狗狗早点找到女朋友咯……

没心没肺啊你,没有我?

当然有啦,嘉木姐嘉木姐,说好了哦,我们会永远在一起吧?

你这小鬼脑子你想什么呢,我们总得嫁人吧?

而如今那些誓言,在时光和命运的效力下,离我们渐行渐远。玫红葱绿的鲜明记忆被泼上一层年代感的书黄,装订成册,连书页的边缘都蜷缩成某种防卫的姿态。

那些蜿蜒的轨道,会把你带到哪里呢。

你会回过头看我吗,嘉木。

“还回头看,舍不得啊?”机车前座的安橘嗤笑一声,“人早不见了啊。”

“……你闭嘴。”

“唷,这就翻脸了?”啧一声,“真不可爱。”

“不关你的事。”

“怎么不关我的事,那妞那天还撞了我一下呢,我肩胛骨都痛了一整天啊嘉木。我是你男人诶?”男生裤子上的链子随着机车的震动叮叮当当地吵闹了一阵,侧过来的脸明明是笑着的,却笑意全无。

“看前面!不要命了?”那张回过来的俊俏的脸被女生无情地一掌拍了回去。

“爷是飙车党耶,不看我也能骑。有美人在后座还看什么前面的破烂路啦?”吹声口哨。

“……那个,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哦?”

“是普通朋友。”

仿佛说服自己似的,又着魔般重复了一遍。

这个夏天是这样漫长无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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