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很有趣,你越读他的传记越喜欢这个人,因为他处处流露出“我其实做不到”。对于人的眷恋,人世的牵挂他都放不下,可是他每天又写文章说我要放下,在这当中可以看到他人性中最真实的部分。没事的时候吃饱饭他就摸他的肚子,肚子很大,然后就问别人,你知道这肚子里都是什么吗?有人讲是一肚子文章,都在吹捧他,他就摇头说不是。后来问朝云,朝云说一肚子牢骚,他说对了。其实他很知道自己。我觉得知道自己其实是一个大智慧,因为在生命里我们会作假,我们甚至会塑造出一个假的自我出来,甚至越来越觉得这个假的自我是真的自我。尤其在修行的过程当中,你越读哲学、越读宗教的东西,越觉得我领悟了,领悟以后你越容易自大,越容易发言不逊。可是苏轼的每一次悟道过程都会被破功,他就会哈哈一笑,他觉得真好,破功了,因为破功你反而轻松了,你不必背负我是悟道者的那种尊严。我想这是苏轼最了不起的地方。
在《蝶恋花》的后面一段当中,可以看到苏轼最充分的悟道过程,就是“墙里秋千墙外道”,墙里与墙外有什么关系?本来是毫无关系的,我一直觉得这一道墙变成好有趣的一个象征,”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的时候,其实你动心了,所以你就想要越过这个墙,可是你想越过这个墙的时候,“笑渐不闻声渐渺”,你所有眷恋的东西其实又消失了,你只好自己抱怨说,我不应该逾越这个分寸,这个墙的分寸不应该逾越。所以你的烦恼是你自己找的,因为你想逾越这个东西,所以这个时候你忽然发现”墙里秋千墙外道”是个精彩的开始。因为他在讲一个墙分隔开两个不相干的东西,而当我们硬要它们相干的时候,就会有烦恼。所以我们就发现一个庙里的签再好,可是要解这个签,恐怕需要一点领悟。我常常觉得在生命的经验里面,你会自嘲自己是一种很开心的事情,其实大部分的烦恼都是没有办法自嘲和调侃自己,僵在那个地方,能够哈哈一笑的时候,就会发现生命其实没有那么严重。
苏轼十九岁离开家乡跟爸爸、弟弟去考试,简直是得意忘形,文章写得那么好,惊动朝野,十九岁就得到这样的名声。欧阳修认为他是所有考生当中最优秀的,可是不敢给他第一名,给了他第二名。放榜以后报告仁宗皇帝,说这是稀世奇才,将来的太平宰相。在得意忘形的状况下,我们看到这个才子其实一直在伤害别人,只不过他自己不知道。所以我觉得很多人为苏轼后来的遭遇打抱不平,认为是小人在陷害他,我倒觉得苏轼自己应该领悟,就是你不知道人会在哪里被伤害了。我们一直以为伤害是一种刻意的,因为苏轼不是坏人,他不会刻意伤害人,可是我们从来没有想到你写文章这么容易,而别人写文章却那么难,你大概已经伤害到别人了。可是苏轼从来没有想过这个问题,所以他后来不太了解,为什么他每一次做官就派一个最不好的地方给他,于是他就有很多的牢骚,这个牢骚变成他有一段时间写文章的基础。
五、坐牢令苏轼脱胎换骨
当然我们看得出来,造成他四十五岁时被逮捕的“乌台诗狱”的那些人,的确是小人,可是我们不要忘记这与苏轼经常的抱怨是有关的,他的诗句当中有很多句子是抒发不满的,说我这么有才,我怎么没有被看重。可是有才为什么一定要被看重?我们看到一个生命如果有一天能够了解“墙里秋千墙外道”的分寸,能够了解有才与无才之间在这个世间同时并存的意义的时候,他恐怕就会有更大的豁达跟包容。可是苏轼在落难之前,他从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说,四十五岁前后的苏轼是两个苏轼。四十五岁以前的他,一直受到宠爱而自己不知道。他一直在做官,一直在外放,即使有时候发牢骚,觉得为什么老外派我,觉得最好的没有派给他,可是他没有想到人世间有多少比他更辛苦的生活状态,这个我想是一个了不起的创作者等在他后面的东西。
我们看到,当苏轼四十五岁被提解进京,也就是连夜抓到京城关起来的时候,他真是吓死了,因为他从来没有想到会落难到这种程度。关在监狱当中的时候,他的生命是一个大的跳跃,因为常常有审问和侮辱,每天疲劳轰炸审问,这时候苏轼认识了一个最重要的朋友叫梁成,这是一个管理监狱的狱卒,等于是一个老警察,苏轼过去的生活里没有这种人,他结交的都是欧阳修这种上层的知识分子。这个梁成很喜欢苏轼,觉得他真是被陷害的,所以常常偷偷带一点菜给他吃,冬天给他烧热水洗脚。这个时候苏轼变了,看人不再是只有知识分子,人其实有很多很多的人,我相信在他的生命里面有了更大的领悟。我记得有人曾把陷害苏东坡的小人名字一一列出来,后来我跟这位朋友讲说,其实真的不必,因为我相信苏东坡应该忘掉这些人了,如果苏轼有所谓的修行,这是他修行的机会;如果这个时候他继续抱怨,如果他这个时候继续烦燥,他的生命是不会跳跃的。
在监牢里面的这一段时间,我相信是苏轼的脱胎换骨。他写给弟弟的诗,“是处青山可埋骨,他时夜雨独伤神,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感人至深,没有任何要求生命当中所谓的权利、所谓的财富、所谓的正直,都没有,而是说和自己眷恋的人在一起过平淡天真的日子,这才是重要的。所以“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希望下一辈子还能够跟相处很好的弟弟能够再做兄弟,我想这一点是苏轼不得了的跳跃,他被放出来后下放黄州,整个生命都改变了。在四十七岁时他到黄州,大家可以看看《寒食帖》,就是在台北故宫博物院展览的苏东坡唯一的手稿真迹。当时所有的人都不敢理他,因为他是政治犯,我觉得这是对苏轼一个巨大的考验,一个伟大的创作者要承受这样被侮辱的过程,能够坦然面对你往日的好友完全不理你的局面。
我不知道大家了不了解,当人家都喜欢你的时候,你爱别人是容易的,如果人家都恨你,你还要说你爱别人,其实不是那么容易的。这个时候他没有朋友了,没有人敢碰他了,马孟德这个唯一还可以照顾他的朋友,就找了东边的一块坡地去给他耕种,所以苏轼取号“东坡居士”。这个时候苏轼死掉了,苏东坡活过来了。那首“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就是这个时候写的,所以大家看到《念奴娇》的时候,你会感觉到苏轼不是走在宋朝了,而是苏东坡走在三国的历史当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