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讲 从五代词到宋词(5)

六、诗是向外征服式的体验,词是内省自恋式的体验

不知道大家会不会同意,我觉得唐朝是一个向外征服很强的时代,它的一切感官都很磅礴,它的精力非常旺盛,像李白就是这种典型的创作者。而在向外的征服里,常常会忽略一个向内的缠绵。那么到了五代的时候,因为天下大乱,然后再由于蜀和南唐这些地方,经济非常稳定,非常富有,在这个富有当中,它们开始产生了对于很细腻的情感的一种眷恋,我之所以用这样的字语,是因为我觉得五代是中国美学的自恋的开始,这个自恋没有任何褒贬的意思,只是说原来唐诗是向外的观察,譬如“西风残照,汉家陵阙”,而现在转回来变成“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变成了一种非常精细的,有一点耽溺的经验。所以通常我们会了解到,一个人特别喜欢诗,或者一个人特别喜欢词,他会产生两个蛮不同的美学经验。诗的经验是一个比较外放式的经验,词的经验是一个比较内省式的经验。你很难在唐诗,尤其在盛唐的诗人里面看到“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这样的体验,因为这种经验特别的缠绵,甚至慢慢会产生颓废性的东西。所以从牛希济的这个作品,然后到我们下面介绍的五代词人冯延巳的词中,你可以感觉到南唐和西蜀扮演了宋词最早的一个性格决定者的角色,类似“语已多,情未了”这样的句子,会在北宋词当中大量出现,因为它是集成了南唐和西蜀的经验,我们看到北宋最早的画家或者词人都来自于这两个地方,所以,《花间集》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一个集子,它是北宋词的开端。

下面我们要介绍冯延巳的两首《鹊踏枝》,我们刚才提到他是跟南唐的两个皇帝,李中主跟李后主在同一个时间的,他们也是好朋友。他们常常在一起吃饭喝酒,一起唱歌——我现在用“唱歌”来代替所谓的填词。他们今天决定唱《鹊踏枝》的曲调,好,自己当场写了,写了以后立刻交给乐工,就开始演奏,然后歌手就唱出来。所以我想大家这样就了解,其实就是今天的卡拉OK,只是他不会点那个歌这样跟着唱。他是说:“好,我们今天就决定唱《鹊踏枝》。”我们就把《鹊踏枝》拿来,然后李后主或者冯延巳他们就开始填了,填了以后交付乐工,乐工一演奏就开始唱了,就马上唱出来。所以就是在当天的晚宴会前做好准备,宴会中大家就来欣赏了。所以这种即兴性的一个乐曲的创作形式,跟这个文学的创作形式结合在一起,我想这个部分可能是大家特别了解的,那冯延巳后来就出版了一本词的总集,叫做《阳春集》,这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词人的总集。我刚才讲赵崇祚编的《花间集》是中国第一部词集,它是十八个词人的的总集,可是个人的词集,第一部是冯延巳的《阳春集》。所以在词的历史当中,他有比较特殊的代表意义。

那么各位当然知道,因为是众人在一起填词,一起唱歌,到时候会有一点搞混。我记得那个时候当兵,会有出操的歌,然后唱久了你就很烦,有些人就开始填词,就会把什么早晨起来迷迷糊糊之类的,变成一个新的内容的东西。这种填词的方法,就有一点集体创作的性质,这个人编几句,那个人又编几句。各位会发现有一首词,有人说是冯延巳的,有人说是欧阳修的,它是不清楚的。有人说这一句是冯延巳的,有人说这一句是李后主的。为什么会产生这种现象?因为当初歌词的创作过程就没有在意所谓绝对的个人创作性,在填词的时候,有人说这一句如果改成那一句会不会更好,大家觉得好像是更好,那就用这一句吧,所以那一句可能是别人的句子。各位注意,今天我们至少提到的晏殊、欧阳修、冯延巳,都出现过这种现象,就是你可能在别的文学史书中发现这一首诗不是冯延巳的,可能是另外一个人的名字。因为尤其在词的早期,它非常不强调个人创作性,而是在一个共同的音乐环境里大家去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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