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隐的很多哀伤的感觉都是源于个人生命的幻灭,可以说是一种无奈吧。感觉到一个大时代在慢慢没落,个人无力挽回,难免会觉得哀伤。同时对华丽与美又有很大的眷恋与耽溺,所以他的诗里面有很多对华丽的回忆,回忆本身一定包含了当下的寂寞、孤独与某一种没落。这有点类似于白先勇的小说,他的家世曾经非常显赫,在巨大的历史变故之后,他一直活在对过去的回忆里。那个回忆太华丽,或者说太繁盛了,当他看到自己身处的现实时,就会有很大的哀伤。他写的“台北人”,某种程度上是没落的贵族。同时生活在台北的另外一些人,可能正在努力白手起家,与白先勇的心情绝对不一样。晚唐的文学中有一部分就是盛世将要结束之前的最后挽歌,挽歌是可以非常华丽的。
西洋音乐史上一直有一个习惯,很多音乐家习惯在自己的晚年为自己写安魂曲,比如莫扎特的安魂曲大家很熟悉。他们写安魂曲的时候,那种心情就有一点像李商隐的诗,在一生的回忆之后,想把自己在历史中定位,可是因为死亡已经逼近,当然也非常感伤。在西方美学当中,将这一类文学叫做“décadence”,“décadence”翻译成中文就是“颓废”。一般的西洋文学批评,或者西洋美学,会专门论述颓废美学,或者颓废艺术。在十九世纪末的时候,波特莱尔写的诗,魏尔伦写的诗,兰波写的诗,或者王尔德的文学创作,都被称为颓废文学或者颓废美学。还有一个术语“世纪末文学”,是描述当时的创作人感觉到十九世纪的极盛时期就要过去了,有一种感伤。我觉得颓废这两个字在汉字里面的意思不好。我们说这个人很颓废,正面的意义很少。我们总觉得建筑物崩塌的样子是“颓”,“废”是被废掉了,可是“décadence”在法文当中是讲由极盛慢慢转到安静下来的状态,中间阶梯状的下降过程就叫做“décadence”,更像是很客观地叙述如日中天以后,慢慢开始反省与沉思的状态。这个状态并没有什么不好,因为在极盛时代,人不会反省。
回忆也许让你觉得繁华已经过去,如果是反省的话,就会对繁华再思考。用季节来比喻更容易理解,比如夏天的时候,花木繁盛,我们去看花的时候,觉得花很美。到秋天的时候,花凋零了。这个时候我们回忆曾经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一片繁花,这个时候会有一点感伤,觉得原来花是会凋零的。这其中当然有感伤的成分,可是也有反省的成分。因为开始去触碰生命的本质问题,所以我们说李商隐的诗是进入秋天的感觉,黄昏的感觉,在时间上他也总是喜欢写秋,写黄昏。
王国维说,人对于文学或者自己的生命,有三个不同阶段的领悟,他觉得人活着,吃饭,睡觉,谈恋爱,如果开始想到“我在吃饭,我在睡觉,我在谈恋爱”,开始有另外一个“我”在观察“我”的时候,是季节上入秋的状态。他曾经说人生的第一个境界是“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西楼,望尽天涯路”。“西风”就是秋风,“凋碧树”,风把绿色的树叶全部吹走了,所以变成了枯树。一个人走到向西的楼上,“望尽天涯路”。树叶都吹光了,变成枯枝,才可以眺望到很远很远的路,如果树叶很茂密,视觉会被挡住。一个年轻小伙子在精力很旺盛的时候,反省是很难的一件事,因为他正在热烈地追求生活。可是生活并不等同于生命,当他开始去领悟生命的时候,一定是碰到了令他感伤的事物。他开始发现生活并不是天长地久的繁盛,这个时候他会对生命有新的感悟。王国维描述的第一个境界就是把繁华拿掉,变成视觉上的“空”。我想这里与李商隐在“驱车登古原”时所看到的灿烂晚霞,是非常类似的。
我相信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生命经验,在某一个白日将尽的时刻,感觉到某一种说不出来的闷。它绝对不是大痛苦,只是一种很闷的感觉,如果到西子湾去看满天的晚霞,你看到的绝对不止是夕阳,更能看到自己内在生命的某种状态。
当诗人看到“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时,有很大的眷恋,没有眷恋,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就是因为觉得生命这么美好,时代这么美好,才会惋惜“只是近黄昏”。这两句诗写的是繁华与幻灭,舍不得是眷恋,舍得是幻灭,人生就是在这两者之间纠缠,如果全部舍了,大概就没有诗了。全部都眷恋也没有诗,只是眷恋,每天就去好好生活吧!从对繁华的眷恋开始感觉到幻灭,就开始舍得。我觉得李商隐就是在唯美的舍得与舍不得之间做着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