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刑(5)

楼兰城的刑场里里外外已经围了不少人。在高高的木头搭起的刑台上,一对年纪三十多岁的男女被缚住了双手垂首跪在那里。和平时常见的囚徒不同,两人的脸上俱是平静之色,丝毫都看不出有任何惊慌失措的表情。女子的相貌非常普通,勉强称得上秀气而已,但那男子绝美无双的容颜却引来了围观者的低声议论。

须车带着那罗赶到这里的时候,行刑还没有开始。那罗一见到自己的爹娘,眼睛顿时就红了,她的血液仿佛突然像着火一般燃烧起来,焚灼着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器官,她的呼吸变得异常艰难,全身僵硬却又不受控制地颤抖。她努力想让自己镇定一些、冷静一些,却是那么难以做到。当一个人必须直面亲人的死亡时,心底涌起的那种绝望完全超过人生中所经历过的所有痛苦。

更何况,她不过是一个年仅八岁的孩子。

但有时候,一个人的长大,也往往只是在一瞬间。

须车将那罗抱下了马,想让她尽快能和自己的爹娘作最后的告别。可出乎他的意料,这女孩朝前走了几步就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走到了她的身边。

“我怕我爹娘看到我。”她的回答令须车有些不解。

“为什么……不让你爹娘知道你在这里?难道你不想再对你爹娘最后说些什么?”须车疑惑地看着她,“你该知道,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那罗的脸上流露出一种奇怪的神色,低声道:“若是爹娘知道我亲眼见到他们被杀,一定会心有不安。还是这样的好,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丝毫不知情。我说了是我去见爹娘最后一面,而不是让他们见我最后一面。”

须车略带诧异地看了看她,这个小女孩看上去也不过只有七八岁,但说起话来却怎么也不像是这个年纪的孩子。

随着行刑官的一声令下,刽子手手起刀落——

纷飞的血花,照不出悲伤的瞳色;来自地狱的刀光,映不出来自心底的绝望。无边无际的血色犹如潮水从四周压抑地涌上来。

在那罗的世界里,这一刻,没有出口,没有光。

一片黑暗。

她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

须车有些担心地望向了那个女孩,却见她的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掉下来。她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仿佛整个人置身于一片鸿蒙初辟的混沌虚幻中,眼前所发生的任何事都不再和她有关。

在沉默了几分钟后,她忽然转身朝着另外一个方向缓缓走去。

“小姑娘,你要去哪里?”他忍不住问道。

那罗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竟然对他露出了一抹平静恬淡的微笑,那是个非常非常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我总算见到了爹娘的最后一面。现在也该是时候回去了。”

须车静静地望着她,他忽然觉得自己被这个看起来温暖的笑容刺痛了。这个笑容就像是藏着一把锐利的刀刃,在不经意间轻轻划过他的胸口,在心脏上留下了一道浅浅的痕迹。

深秋的西域早晚温差极大,尽管夕阳还在天空中流连不去,但吹来的风却早已冷得令人直打哆嗦了。那罗面无表情地走在回家的青石板路上,脚底的伤口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每走一步,都带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这疼痛,一点一点,融进她的骨、她的血、她的灵魂。

她的眼前仿佛垂下了重重的纱帐,遮掩住了周围的事物,亦隔绝了她的世界。她听不到身旁嘈杂的喧闹,也看不到来来往往的过客。

回到城西家里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确切地说,这并不是她自己的家。自从父母获罪被押入大牢之后,她就和叔叔婶婶一起被赶到了这个地方。城西这一片所居住的基本上都是穷苦人家,所有的房屋全是由木头建造,几乎看不到一间砖瓦房,就连院墙也是由芦苇或柳条扎成束后再抹上黏土勉强筑成的。

天上的月亮散发着淡淡的光,那光线是那么的微弱,像是怎样都穿不透这无边的黑暗。

那罗刚一踏进家门,就迎面被人抽了一记响亮的耳光,同时传入耳中的是她所熟悉的责骂声:“你这死丫头怎么还有胆子回来!有本事逃走就别回来!你说你到底死到哪里去了?是不是偷偷去看你爹娘行刑了?你说!”

那罗捂住了肿起半边高的左脸,待嗡嗡耳鸣声停下后才看了一眼气急败坏的婶婶,却仍紧抿着嘴唇一言不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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