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叔奶奶满心巴望着丈夫那顶黑色的破礼帽能盛点东西,谁知一连三天下来,背着大藤箱进门的丈夫都是一张闷脸,像是被穆桂英迎头劈了一剑似的。
一家八口人围桌吃饭喝野菜汤的时候,只听雷明义嘟嘟嚷嚷说:“租田嘛,租田嘛,船到桥头自会直嘛!”
第二天一早,六叔奶奶到张圆满家,先给破蚊帐里的雷明亮点了一炷香,然后劝泪流满面的张圆满说,若是一定要筹一副好棺,那就动转租的脑筋吧,但是最好别走这条路,田是命根,伢子还小,眼光得长远点。
张圆满心煎,午饭后,一边腆着肚子下在水田里耘田,一边与瘦得像猴样的大儿子商议这件叫人进退两难的事情。
“再伢子,你是男人呢,妈要你拿主意呢,妈把你当作大男人呢。”她说,“你说,妈能舍得这些田吗?就算妈舍得了,再伢子舍得不舍得?”
儿子说:再伢子舍得。
母亲惊讶于儿子的果断,说:再伢子,你爸爸说过,田是农家命根!
大儿子说:转租给人家八亩,我家不是还有一亩吗?妈,现在别的不能想,只能想怎么让爸爸躺上一口棺材!见母亲沉默,大儿子又说:我晓得妈是担心日后我同庚伢子吃不上饭,妈,我们会吃上饭的,我大了,能够帮家了,田少了我可以做工去,六叔公不是说我们雷家有个远房亲戚是开厂子的吗?在津市,开的厂子不小的,我可以去他那里做工!
母亲失色,说:津市几百里地,你这么小年纪,怎么做工?
大儿子说:人家十二岁的都有做工的呢,我都十三了!
再伢子当天晚上把弟弟叫出屋子,板着脸对他说:你六岁了,算是男子汉了,是我们雷家的主心骨了!
穿一身孝服的弟弟捻着自己身上的麻衣线头,说:对,妈妈是女人,我们都是男子汉。
哥哥说:我们一定要给爸爸买上一口棺材!
庚伢子说:睡在芦席里,会给野狗扒出来吃掉的!秋生哥哥也这么说过的!我们的爸爸不能叫野狗吃掉!
哥哥说:家里实在没有饭吃,哥哥就带你去讨饭,我们讨饭养妈妈!”
庚伢子说:见狗,我们就打!
哥哥说:妈妈很苦,我们不能给妈妈添更多的苦,宁可我们吃苦!
庚伢子说:庚伢子不怕吃苦!你一定要跟妈妈说,我们会养活她的。
再伢子当晚把两兄弟的一致意见告诉了母亲。张圆满坐在丈夫脚后的长明灯旁边,抽泣了一个晚上。
转走了八亩水田,筹到了一副红漆棺材,棺材徐徐落入简家塘村西坟坑的时候,哭成泪人儿的张圆满差点要跳下去。
你小心肚里伢子呀!九斤大妈死死地抱住她。
雷一嫂几乎哭昏在地上:明亮哥你走吧,你走吧,你就别操心我们啦,我会把伢子生下来,会把三个伢子带大的啊,明亮哥你听见我说的话啦?……
谭七少爷在喂鸟食的时候,听金管家颠儿颠儿地跑来报告,说梭镖队长下葬了,那个女人为了一口好棺材,把八亩水田转租了,几乎断了生计。
谭七少爷说,那个半条命啊,早该见阎王了!水田转租了也是好事嘛!
金管家说:听说要让她的大儿子出外做工呢!一个男人死了,一个儿子要出远门了,这好像不是那女人下的棋,是七少爷您下的棋啊!
这句话说得谭七少爷眉开眼笑。长沙的“赛华佗”彻底治愈了他的花柳,现在他的心里,比什么时候都有虫子爬动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