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落在雪上,这个冬天冷得很(8)

喜宝!她对儿子说,出去告诉他们,这狗的腿本来就瘸,不是雷家伢子打的。

儿子还是听母亲的话的,奔出门就说:别打人啦。

喜宝后来又说:二黄本来就有点瘸,不是他们打的。

谭七少爷不满意了,说:滚回屋里去!一听这腔调,就知道是你妈教的!

谭家老太阴阳怪气说:怎么又不掌嘴了?我听着哪!

一听老太太发了话,家丁又扬起了手掌。就在两个孩子再一次嘶哑哭喊的时候,雷一嫂冲进了大门。

她脸上的黑锅灰还没有洗净,她是听到有人大呼小叫说两个伢子被狗咬了又被拖进谭家大院之后才奔出家门的,雷明亮吐着血说快去快去别管我了。现在雷一嫂发疯一样张大双臂,母鸡护小鸡似地护住两个流鼻血的儿子。“连细伢子都打,老爷你良心有没有啊?!”

“那么,我们家的狗,是被哪个有良心的人打坏了狗腿呢?”谭七少爷平心静气地说。他仔细地看着雷一嫂那张好看的脸。

谭四滚子腆着大肚子说:告诉你,雷一嫂,这条二黄,是我七伢子从长沙买的名犬,五十大洋一条,这条打坏的狗腿你说赔多少钱吧!

五十大洋,真是吓死人的数字。

“妈妈,”再伢子哭着告诉母亲,“我打的,狗咬庚伢子,咬腿上,都咬出血了!”

雷一嫂说这不公平啊,我儿子脚上伤了哪个赔啊?五十大洋,不要我命啊?

谭七少爷嘿嘿笑,笑完了说:雷一嫂啊,乡里乡亲,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事好商量嘛。去那边屋子,我们聊个话,谈个价,怎么样啊?”

一俟雷一嫂走进空屋,跟着进门的谭七少爷便回身插上了雕花木门的门闩。

“嘿嘿嘿,”七少爷眼睛里发出绿光,“脸上锅灰还没洗尽,就这么白净,洗尽了,还不知白净成啥样呢!”

七少爷,有话直说。

雕花木窗上,悄悄爬上了喜宝的眼睛,是他母亲特地叫他来观察的,他母亲心尖着。

雷一嫂啊,你的刺绣远近闻名。我看,就这屋吧,你就住这屋十天,给我绣一件出客穿的绣花褂子,就算赔了狗钱了。当然啰,这十天里,我要是进这屋子来坐坐,歇歇,雷一嫂你也该好好陪陪我!

七少爷这话,说得不正经!

我这可就是正正经经谈条件!你要肯这么做,不仅不赔狗钱,我另外再给你三斗白米。知道你家断粮了,作为东家,该有点慈悲心嘛!

你说的都不是正经话。我走,你让开!

谭七少爷拦住对方说:这是件好事嘛!两利嘛!是好事不是好事?莫慌,你我再谈谈!

这时候窗外传来女人尖利的喊声,紧接着门就如擂鼓般咚咚响,雕花窗飞起灰尘。谭七少爷一开门,他老婆就眼泪鼻涕撞上来:不要脸的,干脆把我休了吧!我带喜宝走!我早不想在你谭家受气啦!

谭七少爷拼命推开老婆:你嚷嚷什么?你是疯了?

雷一嫂趁机闪出门去,奔到两个孩子身边,拉起他们就走。家丁上前来,雷一嫂一声虎吼:滚开!

谁也不敢再拦她。

雷明亮求生的欲望很强,他一碗接一碗地喝着1944年冬天的野菜汤,病病歪歪地熬过了年关。但是始终下不了床。

他心里很苦。他是男人,却不能养家,而且脸上还开着一张要伺候的嘴巴。

春天快到了,血是不吐了,但是心里却更堵。他每一次用嘴接着妻子舀给他的热热的野菜汤的时候,胸口就闷得厉害。

“伢子呢?”他每一次都这么问妻子。

妻子肚子滚圆,但眼神里总有一种使人安定的力量。他很感激妻子。妻子是童养媳,从小就到了雷家,尽心尽意地伺候着这个四面漏风的家。妻子说:都有吃的。你放心。

“我心里悬着。”

“明亮哥,我心里,才发悬,不踏实呢。”

“我知道,你心里悬的,是日脚难过。两个伢子两张嘴巴,肚里又要出来一个,担子都在你一个人身上。”

“只要存着志气,这日子就熬得下去。”张圆满说,“开春了。那几亩田,我会耕起来的。再伢子十三了,也会拉犁了。庚伢子也会满山拾柴禾摘野菜了。你就安心躺着,你是内伤,内伤不容易好,只有慢慢养,你不要为家里的事心口添堵,你好了,大家都会好。”

“你心里,为么子悬呢?”

“眼睛。发绿。山里的狼一样。”

“鬼子?”

“鬼子躲长沙城里头了,也不来了。是村里人。”

“谭家七少爷?”

“你猜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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