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管家眯细眼睛,朝远处观望,他的眼睛在黑暗中很亮,也像他身边的大黄,他忽然说:梭镖队长!
果然有苗头了,谭七少爷一惊,说是他吗?
是梭镖队长!
雷明亮?真是冤家路窄了!喜宝,让大黄不要叫!
雷明亮在灶房的屋角果然摸索到了那只陶缸。移开缸盖,手伸进一摸,果然还存着谷糠。
雷明亮闻闻手心,满掌心是救命的香味。
他想,应该下山啊,下山就有命了啊!
他甚至迫不及待地往嘴里送了一撮谷糠,这两天他已经饿得不成样子了。
忽然有些奇怪的响声依稀传来。雷明亮停止了咀嚼。他慢慢回过头来,忽然就愣住了。
门外,窗外,黑暗中,站满了脸色阴险的人:带刺刀的日本人!谭家的少爷和管家!谭家的高挽衣袖的家丁!还有狗,一声不吭的目光凶恶的狗!
谭七少爷拉着声调说:久违,雷明亮!
他松了手,于是一条大狗忽地就扑上来,扑倒了这位夜色中的潜入者。
雷一嫂听到丈夫被抓的信息,头一晕,整个人就瘫了下去。丈夫是半夜走的,她没有管住他。消息是彭茂林奔回来报告的,他一直潜伏在村子边上,大气都不敢喘。雷明亮一下山,他就知道坏事了,九斤大妈让他赶紧跟着。彭茂林说:听说关在谭家大院,人还没带走!
雷一嫂坐起来,半晌,冷冷峻峻说:我回村!我不能没有明亮!
彭茂林吃一惊:这不明明再赔进去一个?
雷一嫂说,我不能让他遭罪!
再伢子与庚伢子一起叫:妈妈,鬼子要抓你的啊!
九斤大妈厉声说:雷一嫂你疯了?你再怎么着也要想想伢子呀!你找死也不能这样找啊!
雷一嫂搂住脚边的两个孩子,一时乱了方寸。可是在半夜时分,她又悄悄坐了起来。窝棚上掉下的水珠落在她发青的脸上。
九斤大妈翻身坐起,问她怎么了?
雷一嫂没有回答,从这一刻起,九斤大妈就明白雷一嫂回村的主意是不可改变的了。在劝说了几十遍之后,九斤大妈说了这样的话:“那我告诉你,雷一嫂,你不能这么一张白脸进村,日本鬼子个个是豺狼虎豹啊!”九斤大妈弯腰爬到锅子边,抹了一把锅灰,凑着依稀的月光,仔细抹在雷一嫂脸上。“千万当心啊,雷一嫂!”
雷明亮在第一遍鸡叫之时,才把谭家大院农具屋的北墙挖出了一块星光,一块砖头落在他脚背上,痛得他呲牙咧嘴不敢出声。
他甚至在想爬出去之后是直接往宁家冲方向逃还是再到家里去一趟,瓦钵里的谷糠的香气还是那样鲜明地缭绕在他鼻前。
他怕狗,狗会坏事,谭家大狗的凶狠是简家塘有名的。
他每一个动作都做得很小心,出洞口时他的脸颊上都是青苔。但他猫着腰越过菜地的时候,事情还是坏在狗身上,他发现自己的右脚被一条沉默不响的狗咬住了。
这阵疼痛是这么的尖利,以至于他被扑倒在地,脚还在不停地抽搐。
他随后便听见了谭家家丁的嘶哑的叫喊:有人跑啦!
家丁追了上来,按住了雷明亮。一刻钟之后,谭七少爷气急败坏地踢他一脚:敢跑?跑哪里去?!
谭四滚子跟着龟田少佐走上来。龟田拔出指挥刀说:良心的,坏了坏了的!
谭四滚子说:太君,这个人,虽是我家佃户,但是十几年前当过梭镖队长,跟共产党闹过革命,不安分着呢!
雷明亮遭到更凶残的毒打。龟田抬起腿,军靴踩上了他胸口。
这一脚踩狠了,雷明亮喷出了一口血。
雷明亮对谭四滚子断断续续说:东家,你也太、太、太狠心!我种田抬轿,抬过你无数回,也抬过你家少爷小姐无数回,你却这么跟日本人说话!
谭四滚子不为所动,对日本人说:太君,你看,这个人开口,还是当年梭镖队长的口气!
谭七少爷从旁踢一脚,也踢在雷明亮腰上。七少爷的皮鞋头尖,这一脚看似不重,其实很要命。
雷明亮踡起身子,挣扎了一阵,不动了。龟田说打的不要,长沙的苦力的干活!
金管家说,太君,已经不行了。
龟田弯腰,用手测测雷明亮的鼻息,摇摇头。于是谭四滚子吩咐家丁:拖到田里去!死了就喂狗!
这时候最幸灾乐祸的是七少爷,他已经开始设想以后的日子,他的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金管家,就发现金管家也在对他使眼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