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落在雪上,这个冬天冷得很(4)

蛋真的出了鸡,鸡又出了蛋,但是五年之后鸡仍然不多,只有七八只,有的是再伢子庚伢子吃了,有的是黄鼠狼吃了,有的是青黄不接之际换谷糠了,更多的是年关时分被逼租的金管家抢走了,有一次金管家指挥两个家丁抢走了全部的鸡,雷家只剩下三只蛋再慢慢孵起来。那一天三岁的庚伢子哭得很凶,双手护住母鸡不让抓,被金管家踹了一脚,急得雷一嫂冲上前扯住他论理,却被金管家瞪眼说:敬酒不吃吃罚酒,雷一嫂你傻啊!

为这句阴阳怪气的话张圆满半宿没睡着,抱着丈夫瘦弱的身躯直打冷颤。

总之这四年里,这蛋,这鸡,没断过茬,直到最后的七八只鸡被进村的日本鬼子挑在刺刀上带走,那天带走的还有庚伢子的六叔公家的两只小猪,三只鸡,九斤大妈家里的六只麻鸭。

这些家畜家禽都来不及带上山,只因为村里锣声敲得太急,其实豆腐老吴敲锣的时候,头一个枪刺上绑膏药旗的鬼子已经冲过了村口的那座石桥,磨豆腐的老吴的最后一声锣声,其实就是那鬼子用子弹敲响的,第二颗子弹就直接栽进了老吴的后腿,叫他倒栽葱了,幸亏老吴会装死,不然就真死了。

村里人全跑,拉家带口的,除了谭家。

鬼子来势太猛。这是一九四四年的夏日,都说鬼子的十一集团军厉害,饿虎一样直扑湖南,中国的各路军队抵抗了好一阵子,死伤很惨,最后,守长沙的第四军也挺不住了,先丢了长沙城外的红山头,又丢了黄土岭,最后岳麓山主阵地也守不住了,长沙城一片焦土。

鬼子前脚后步就冲到了望城县,几乎是马不停蹄。

简家塘村响起了锣声,锣是磨豆腐的老吴早就备下的,谁知鬼子那么快就扑进了村。

命比什么都值钱,这个道理老百姓是明白的,所以林密沟深的宁家沟就成了第二个简家塘村,简家塘的乡亲几乎把这一带的山洞子地窝子全占了,一个个抱儿搂女惊魂未定。夏日的阳光穿过马尾松的针叶,落在他们的黝黑而惊惶的脸上,他们随身携带的一点很少的粮食很快就吃光了,野菜和山鼠开始成为充饥的东西,有人还敢吃刺猬,而有些饥饿的胃则被凉凉的山溪水灌得胀胀的。

年轻人想下山找点吃的,但老人拦着,老人半夜时分睡不着,他们能听见远处传来的隐隐约约的枪声,他们死活不让自己的儿孙下山,命是不能玩一次的,尽管家中破旧的米缸里都还有几斗没带走的米。

住在村尾的李铁匠跟他伢子冒险下山,刚进村就被抓了苦力,五花大绑,连夜送去长沙城了,鬼子好凶哦,嘴唇上留着一小撮黑胡子的,一说话就把长长的刀架在你脖子上,李家二伢子逃回宁家沟还没开口说话人就先昏了过去。

雷明亮还是想下山,他记得他厨房的米缸里还有两斗谷糠,他不能容忍十二岁的再伢子和五岁的庚伢子饥肠辘辘,两个伢子已经和九斤大妈家的秋生一样,连喝五天的野菜汤了。再说张圆满也得果腹啊,她肚子里又怀上了一个,三个月了,要是让第三个伢子夭折了这也是对不起雷家祖宗的事情。

雷明亮越火急火燎,张圆满越是嘱咐两个伢子看紧父亲,怕他冒险下山,简家塘村的谭家大院里常住着日本兵,日本兵手里有狼狗,而且谭家大院也养着很凶的大黄二黄三黄四黄,谭四滚子五岁的孙子喜宝特别喜欢与狗打堆儿,常常拾掇狗儿咬人,这是大家都晓得的,所以大家都慌,慌狗,更慌狗后面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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