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落在雪上,这个冬天冷得很(2)

回到家的谭七少爷吃饭的时候先是对父亲讲了日本人的动静,又讲了汪精卫的动静,那是他从长沙打探来的,他好几个同学都在省政府做事,消息灵得很。他说日本飞机对重庆轰炸得很凶,老蒋躲来躲去躲,不过军队倒是收复南宁了,算是好消息,二十天之前呢,汪精卫在南京成立国民政府,当主席了,说到这里谭四滚子就说“汪主席这叫英雄识时务”,随后谭七少爷就说到了佃户雷家的稀罕事,雷一嫂生了个儿子不会出声。

谭四滚子腆着肚子嘿嘿笑,对儿子说:那是怕时局啊,时局悬喽!

管家老金也嘿嘿嘿笑,然后咬着七少爷耳朵说:雷一嫂又见了么?一直细皮白肉呢,庄稼地再怎么干活也晒不黑。

金有德说这话是瞅着七少奶奶没有上桌才放出胆子来的,要是给七少奶奶听见,那可少不得又要撕他耳朵了。七少奶奶肚子大了,这个月都是佣人端饭进房伺候的,一天一大碗乌骨鸡汤。

谭七少爷兴致好,回咬管家先生的耳朵说,那婆娘奶水足吗?

金管家说这倒不知道。

谭七少爷发话说:我去看看她。对佃户嘛,也该发点慈悲心!

谭四滚子瞪眼说:七伢子,你少动一点歪脑筋!

儿子喜荤,老子最清楚,每次去长沙,说是办事,火急火燎,其实“群芳阁”、“怡红院”没少去,老子最怕儿子没节制。

三天后,谭七少爷有了个大胖儿子,这是两个儿子夭折后的第三胎,一过秤八斤八两,谭家上下合不拢嘴,谭七少爷自然更是得意,在吩咐管家上县城求人排了八字以后,为儿子取名喜宝。

谭七少爷抱着喜宝的锦缎襁褓,边踱步边对床上坐月子的老婆皱眉:你看你脸,肿得年糕似的,看人家雷明亮的婆娘,生一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生第二个伢,身段模样还那样,管家就那么说的!

七少奶奶一听这话脸就变色,一会儿就抽答起来,说死不要脸的,在长沙逛窑子,染了花柳病,回村了还盯着人家老婆!

谭七少爷越看自己老婆越不顺眼,他对金管家说我怎么这么背运,老婆抢进门的时候还水灵灵的,不比人家雷明亮的婆娘差,肚子一大这脸就成红薯了。

金管家说少爷既这么有心怎么就不去佃户家看看,于是三天之后就陪着谭七少爷踩着雪到了雷一嫂家,把半篮鸡蛋搁在雷家的破木桌上。

圆圆红红的鸡蛋让七岁的再伢子馋得咽口水,他拿起一个闻闻,又拿起一个闻闻,生鸡蛋没有粪味有香味哩。

东家到访,坐在破蚊帐里的雷一嫂就紧张,连坐在灶房的再伢子的三叔和三婶都赶紧站起来。三叔和三婶是来送半袋米的,他们明白雷明亮家这个冬天缺粮。

谭七少爷进门就笑嘻嘻说:虽说女人坐月子,男丁入门沾血光流年不利,不过这年头闹倭寇已经流年不利了,我谭某人也顾不得那么多,送点鸡蛋上门,看看雷一嫂奶水多不多!

雷家三婶说:七少爷啊,不是奶水的事啊,伢子不出声,也不会吃奶,只靠灌啊!

谭七少爷指着产妇说:试试,试试,兴许会吃奶呢!

雷一嫂一听,心里恼,脸一沉说:七少爷说话,不能无礼!

哟哟,雷一嫂你出言不逊啊,金管家大惊小怪说,七少爷诚心诚意送蛋上门,你责他无礼是何道理!

谭七少爷冲管家发怒说:你才无礼!人家雷一嫂是误解了晓得不?——你给我出去!

金管家忙说:我出去,我出去,大家都出去,七少爷来看望雷一嫂有话跟雷一嫂说呢!

众人都出门,只有再伢子返回来说我不出去,他不出门是因为他喜欢这篮子鸡蛋,他又很担心母亲。

金管家声气很重地说:大人有话要说,细伢子懂么子,快出去!

再伢子为难了,看看母亲。

母亲说:再伢子,你去村外桥头看看吧,你爸爸回来了!

再伢子听母亲这么说,便也出了门,他明白母亲的意思,所以他一出门便奔跑起来,他知道他的爸爸扛着轿子等候在渡口。

谭七少爷见屋里空了就掀起狐皮袍子一屁股坐上床沿,露出整齐的白牙说:听说生了伢子一礼拜不哭,我都替雷一嫂着急了,这不是好兆头啊!我那胖崽子厉害,一着地哭得像狗吠,比大黄二黄都吠得响。

说着谭七少爷就把手往雷一嫂怀间插,作抱襁褓状,啪一下,被打开了。

谭七少爷不动气,说:雷一嫂啊,你男人前几年遭到当兵的一顿打,腰也坏了,肾也坏了,早就没男人样了,废人能给你生出好伢子吗?这伢子一看就晓得生坏了,你看,只有进气没有出气,趁早扔了吧,你要不舍得扔河里,我帮你送长沙城育婴堂,那儿有洋大夫,兴许还能捡回一条小命!当年,你亲生父母不也是把你送育婴堂的?

雷一嫂听着这话心里就难过,“育婴堂”三个字就像三枚针刺。她马上说:七少爷,谢谢好意!我的伢子我晓得,他会活的,他今天手脚都动了!

其实啊,雷一嫂,谭七少爷说,你这朵鲜花,插在谭家多好!你要生儿子,好呀,我给你生呀,何必死跟着你那半条命的丈夫?我一坐上他的轿就晓得,那种晃晃悠悠,那是腰杆子软,他腰不好,肯定不好,他是死撑,他这人肯定短寿。

雷一嫂大声说:七少爷,你这番话就不对了!我是雷明亮的女人,这是铁打的,是不是?明亮人好,厚道,我傍着走,踏实!

你丈夫傍过共产党,当过梭镖队长!

那是他心善!

谭七少爷惊讶地皱眉,说,你敢这么说?

“我老婆说的没错!”雷明亮就是这时候进屋的,木门咣当一响,他一进屋就坐上床沿,捂着腰,喘气,但是嗓音不弱。

谭七少爷赶紧从床边跳开,掸掸狐皮袍子。

明亮,怎么了?雷一嫂发现丈夫神色不对,小声问。

雷明亮说,不打紧,陈伤。

“明亮哥是陈伤发了,”门外跟着走进彭茂林,“轿扛上肩的时候,明亮哥闪了。”

雷一嫂心疼,腾出一只手为坐在床头的丈夫揉腰,丈夫连说不要紧不要紧,雷一嫂却不止手:是这里吧?是这里吧?——再伢子,灶上有热水,给你爸爸打块热毛巾捂捂。

这么说着,手上用力着,一件意料不到的事情就发生了——她怀里的破布襁褓竟然滑落到地上。“啊呀!”雷一嫂惊叫。

更使人惊讶的事情也是在瞬间发生的,着地的襁褓,突然发出了响亮的“哇——哇”的婴啼。

谭七少爷惊讶地俯下脸,脸上就受到了一口飞溅的唾沫,唾沫是婴儿喷出的,粘粘稠稠。

很难说这预示着什么,这个后来取名为庚伢子再后来又取正名为雷正兴的男婴,似乎把几天来对这个世界的不理解,都准确地发泄到了这个穿银灰色狐皮袍子的男人身上。

“儿子!”雷明亮不顾腰痛,惊呼着抱起婴儿,“我儿子哭了!!”

雷一嫂高兴得哭泣:“伢子!我的伢子!他能哭了,一定也能吃奶了!”

彭茂林一听这话,就伸手拉一拉谭七少爷说,七少爷,走吧,我们都走,人家喂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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