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口簧

书塾里面,除了打,另一令学生味同嚼蜡以致反感的是囫囵吞枣的背书。

当时中国私塾里,几乎所教的都要背。一般幼童开始背的是《三字经》等蒙学书,上课的情况一般是:我把书交给老师,他念一遍,我跟着念一遍。他看我已经会念,就命我回到自己桌子,高声朗诵,直到记牢为止。因为《三字经》有韵律,句子短,每句都是三个字,所以记起来并不困难……每句念若干次,我认为可以丢掉书本背得出来时,再拿书到老师那里,背朝着老师和书本,背诵书中的原文。老师认为我真能背诵了,于是他再教我四句新的。蒋廷黻《蒋廷黻回忆录》页17—18。蒋廷黻是史学家、外交家,曾任驻联合国大使。

本来儿童的记忆力强,加上《三字经》、《千字文》这些蒙学书都是句短而有韵的,所以背书不算很苦。到了背四书五经,就渐渐进入苦境。尤其成问题的是只背不讲,这一点许多接受过传统教育的人都认为是一种虐政。

四书之中,《论语》、《孟子》比较易背,虽然不讲解,但学生略有一些认字基础,还可以有个概略,《中庸》则不易对付了。五经之中,《左传》较受欢迎,《诗经》也还可以。至于一致认为难背的,大抵是《书经》,连唐代韩愈也认为佶屈聱牙,加上没有讲解,学生根本不知道这些古老东西究竟说些什么,用广东话说,只是念口簧,当时虽然应付了先生,久后自然又忘了。

这种囫囵吞枣的背诵,全国情况差不多:齐白石在湖南闭塞的地方是这样读“白口子书”,冯友兰哲学家,北京大学教授,著有《中国哲学史》等书。则因为为官的父亲辗转于各地做事,因此由略通文墨的母亲课读,也是以“包本”为目的。

为什么当时会流行只背不解呢?这种教法又已经持续了多少代呢?我所看的传记作者,对于自己所受的这种教育的深远历史,都有体会。“这个一间房子的私塾,各方面都是传统式。所教的课程和教法全是传统的,我想多少个世纪以来都没有变过。”这是搞历史的蒋廷黻的感受。以自传记录中国近代变迁的书中,以我所见,写得最深入,最有历史感的,是蒋梦麟。他是这样看背书这种老式教育的:

在老式私塾里死背古书似乎乏味又愚蠢,但是背古书倒也有背古书的好处。一个人到了成年时,常常可以从背得的古书里找到立身处事的南针。在一个安定的社会里,一切守旧成风,行为准则也很少变化。因此我觉得我国的老式教学方法似乎已足以应付当时的实际所需。自然,像我家乡的那个私塾当然是个极端的例子,那只有给小孩子些无谓苦难。我怕许多有前途的孩子,在未发现学问的重要以前就给吓跑了。蒋梦麟《西潮》页40。

这短短一段话已包含了背书的好处、形成这种教育方式的背景和背书的流毒三层意义在其中。死背书的教学方法,也有当时的原因,这在后文再述。当时的教育问题是,为孩子制造苦难的私塾几乎遍及全国,而太多有前途的孩子早就给吓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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