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夏天(13)

阿木和我整天蹬着车子,来到学校面对彼此的灰头土脸,没完没了地重复着:“风可真大。”于是我设想在自行车的后面装上一面大帆,如果赶上顺风,就可以扬帆飞驰。可逼人发疯的是,无论我上学还是回家,总是顶着风,也许这风是转着圈儿刮的,所以那个奇怪的交通工具最后没能问世。

我想,这样的天气可能说明大家的心情都是灰色的,而我们每天就在自己灰色的心情里拼命蹬啊蹬,像祥子一样用狂蹬不止的方式来对生活进行一次次哲学意义上的求解。

由于长久关窗,教室里有了发霉的气味,给人一种五十多个人一起慢慢腐烂的感觉。许多人晚上熬夜,白天抓紧每一刻睡觉,屋中的沉闷让人憋气。阿木也开始经常性地趴在桌子上,露出毫无戒备的倦容。我看着她的脸,打消了掐上一把的念头,然后也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外面,风在呼号,马在嘶叫,世界在咆哮。

生活变得纯净了,我们心中只惦记着一件事:“5?20”。而自从那块力士香皂后,我和阿木再也没有吵过架。实际上高考近在眼前,由于缺乏素材和心情,我们没什么可吵的了。

学校大门上的倒计时牌上的数字一天天减下,如同定时炸弹一样令人激动,大家都渴望着它变成零,然后砰的一声炸开来,把我们炸得粉身碎骨。

五月份的人都神经兮兮的,满校园充满了各种奇异的情绪,人们麻木的脸上绽放出令人警觉的笑容。忽然间一种白色的环状物盛行起来,礼品店的老板声称这种居然被他们叫做戒指的东西今年将会给人带来好运。对于旁门左道颇为精通的阿木送了我一个勉强可以戴在小指上的铝环,并且祝我考上清华。我非常感动,尽管她的这个祝福有点浪费感情。

在剩下的零星岁月里,我和阿木都觉得没有必要把一个故事的结局弄得很不愉快,于是齐心协力粉饰过去企图画一个美好的句号。我们争着表达自己是多么幸运地遇到了对方并惊讶于早年彼此间的不和。结果弄假成真:每每想到离别在即,一阵难以承受的沉重就压在我们的心头。为了调节气氛,我开了一个玩笑:“阿木,你说十年之后我们再相聚时,你会是什么样子?”阿木特没根据地自信,拍拍脸:“肯定特漂亮了。”然后又古怪地笑着:“你肯定变得特老了。”我撇撇嘴:“真荒谬!好像我老了你就不老似的。男人四十还还还一朵花呢,三十就是含苞待 ”阿木皱了皱鼻子:“真恶心。”我瞪眼:“你说谁?”“你!”“没劲。”我闭上眼不理她。阿木不肯咽下这口气,在我耳旁大喊:“弱智!”我心想:完了,又来了。

“白痴。”

“傻冒!”

“庸俗。”

“长颈鹿!”

“老孔雀。”

“二子!”

“低级趣味。”

“不行!你必须让我说最后一句。”阿木仰着头,毫无道理地说。

我睁开眼:“凭什么?”满脸微笑。

“不凭什么!你就是不能说最后一句!”阿木的话越来越没道理了。

“不凭什么是凭什么?”

“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

“什么 不凭什么就不凭什么 ,那凭什么?”

“你有完没完?”

“是谁没完没了?“阿木忽然一脸苦肉计式的微笑,哀求着说:“你是我同桌,你必须让着我。” “你是我同桌,你为什么不让我不让着你?”说来说去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了。

“你就是得让着我!”

“好好好,你说最后一句。”

人类历史上又一条不平等的条约就这么签订了,但是关于“老”的话题还没有结束。我还是没法子想像十几个春秋后的那一天我和阿木面对已经面目全非的对方是怎样的尴尬。这两个中年人,曾坐在一起吵架?这感觉有一种怪怪的味道。不知为什么,我还老想像阿木以后肯定会把头发给烫弯了,就像许多中年妇女那样,那些让人无可奈何的阿姨们许多年前还是扎着辫子的小姑娘,坐在课桌旁,做一张很难的数学卷子 “阿木,要是许多年以后,我在大街上和你意外重逢,我肯定说: Oh,it s you,Ahmu! 可惜那时你连这句英文都听不懂了,所以你就以为我认错人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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