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叶夏天(6)

其实,无缘无故地叫别人的不是我而是阿木。每当我睡觉或者看小说时,阿木总是无聊地叫我一声,等我回头,她就带着四个酒窝笑着说:“没事儿,就是叫着玩儿。”我气汹汹地盯着她:“这有什么好玩的?!”阿木是软硬都不吃的,当然尤其不吃硬,所以她一仰头:“喊什么?你喊什么喊?”我一扭头,没好气地说:“我吃饱了撑的,行吧?”阿木一副受伤害的样子:“以后你别冲我大喊大叫的。”

可是,除了上课学习做题考试和大喊大叫以外,我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干些什么。

每次为了一些比鸡毛还蒜皮的小事搞得不欢而散时,我都觉得心中一阵难受。为自己总是被什么东西逼得去冲阿木大喊大叫而难过,也为阿木总是让什么东西逼得被我大喊大叫而难过,为每一个人,甚至为我厌恶的人和厌恶我的人而难过。我不知道究竟是谁做错了什么,使事情变成了这个样子。

当我旧病复发时,心情糟糕透顶,面如死灰,如果又正赶在冷战期间,阿木有时就忍心地让我一个人慢慢痊愈,有时会用一种俯视的怪异腔调哼出一句:“哎,你哑巴了?”我一言不发地看着她,阿木就试探性地递过一个杯子,用剥削阶级标志性的口吻命令:

“去,给我打一杯水回来。”对于这种本来是没得说但一经阿木毫不客气地说出来后反而让我觉得很有得说的请求,我平时总要搞一些企图使她认识到这样毫不谦虚地役使我是应该感到心虚但每次她看了之后反而更加心安理得的表情后才一副牺牲精神地离开,但是我眼下心情恶劣,所以一句话也没说,一种有内涵的表情也没作,默默地走到水房,排在一群等着洗手洗脸喝水涮拖布的人后面若干分之一年后,接下一瓶看似清凉卫生干净其实鬼知道经过了什么物理沉降生物降解化学消毒的据称是自来水的液体。对于这些看似透明的东西进入阿木体内会产生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我可是没有丝毫把握。等我把杯子放在阿木桌上,阿木一脸的怪异满心的不安,悄悄地问我:“哎,你没事吧?”我仍然一语不发,于是她毛骨悚然地问:“你是不是病了?”我盯着她的脸,精神开始涣散,我想不明白为什么阿木是这个样子而我是那个样子而别人是另一种样子,这个世界为什么是一种我不能理解的样子?为什么?阿木见我举止异常,愈发慌乱地说:“说句话呀。你可别吓我!”我看见她一脸担忧,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欣慰,然后一笑:“没事儿,我死不了。”阿木不喜欢谈论“死”这个话题,她说我想这件事还太早,可是我觉得想这件事是赶早不赶晚的,因为等到死了之后再想就来不及了。在这个问题上,阿木表现出了女性令人钦佩的固执:一听见那些令她不快的字眼,她就立刻装出一种法师的模样“呸呸呸”一通。我在一旁看得发傻,表情茫然地问:“你这是干啥呢?”据阿木不容置疑的阐述,我才知道这乃是一种民间科学,可以用来驱散邪气 我撇撇嘴:“你行不行啊?”

某一天,阿木用沧海桑田的风格讲述前一晚回家时险些被卡车撞到的经历并慨叹:“哎!你差点就再见不到我了!”但由于我们魔族具有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况且我对死亡缺乏感性的体验,因而只是一句话都不说地发了会儿呆,甚至想到了精灵能够死后转世重生的说法 满心期望我能够问寒问暖的阿木从此认定我是个完全不在乎她的破烂同桌,并由此进一步扩展得出:我一定是某种不关心任何人的冷血动物。

对于变成一只在进化史上属于前辈级别的冷血动物,我并不十分在意:我不相信“别难过”,不相信“这算不了什么”,我相信那些伤心的事很算得了什么,我相信哭出来会好过一些。所以也许是我错了,但我一意孤行,继续做一只奇妙的冷血动物。既然阿木是“美女”,那么我成为野兽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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