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术问题(4)

对我而言,这种前所未有的经验其实是极其迷人的,仿佛我所读过的书─无论它们多么枯燥乏味、陈腐失真乃至错讹连篇─都在以一种活泼泼、热滚滚的魅力向我展现生命。在这一大片你叫它客厅也好、书房也好、卧室也好的底楼空间里,容有不下成千上万个这样的生命。

书的幽灵。白纸黑字的魂魄。就在我即将变成饿殍之前,前来向我作完美的告别。也一如在人世间我们可能会遭遇到的情况─走在路上你会碰到似曾相识的老同学,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名字来,或者是在某处读到了一个名字,你知道那是你的老朋友,却怎么也想不起他的长相来─这些充塞在我极度疲惫的身躯四周的影像之中也有令我觉得非常陌生、似乎从来没见过,换言之,有些我读过,可是显然已经遗忘掉的内容也从记忆的角落里赫然浮出。

在梳妆台的右侧,也就是楼梯下方的三角状区域里,地面长满了大大小小的蕈菇,前后院的天光根本触抚不着,是以幽暗有如泼墨般深浓的夜色。也就在这个地带,上演着一些我自觉并不熟识的情节─它们仿佛各自从我所阅读过的书里散落出来,像脱了串线的珠子,孤独地闪烁着。这反而引起了我的注意,我终于停下笔,让汉武帝和他的语言侍从之臣自脑海中暂时引退,开始以一种玩拼图板的心情去仔细审视那画面。我隐约察觉自己之所以这样做其实出于某种真挚的情感─我对任何活着的人从未产生过这样的情感,可是对于这些被记忆弃置在角落里无依无靠的片段,我自认有义务要替它们找回上下文的联系。这样做(至少在当下的直觉里)要比完成一部看似怎么也写不下去的硕士论文来得重要得多。

其中一个片段出现在五六朵沿着墙壁踢脚板和磨石子地之间冒生的木耳上。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男子走在一条古老的、东西走向的街道上,他来回走了好几趟,好像是在犹豫着要不要走进街边一幢楼宇中去。

那楼宇前有小院,院墙甚高,门楣右边挂着亮漆木牌,正楷雕刻填墨的六个大字是“南昌剿匪总部”。年轻人的鼻梁上挂着副酒杯底一般厚的眼镜,看似是读过书的,一身褐布长袍倒也十分素雅,既不像匪类,亦不像剿匪之流。可正在他这么踌躇逡巡的当儿,楼院之中猛可冲出两名枪兵,一边一个、将年轻人拽进这总部厅堂中去,再直奔二楼,扔进一个门首挂了“谍报科”招牌的房间。里头一张大会议桌,绕桌摆着十几把带扶手的藤椅,可是只坐了五个人。一个才见这年轻人的面便皱起眉峰,操湖南话说:“又来了!伯屏,自从你把那叫花子弄进来行营,就跟菜市场差不多了。”湖南人身边一个说浙江土话的中年人也抢着道:“昨天、前天、大前天,一连多少天了?洒度每天拖出去的少则一两个,多则四五个,是不是真细作谁也不知道─”说到这里,一旁被称“洒度”的小胖子也开了腔:“我处理得手都软了。你想,不处理嘛,任他们探头探脑,说不定哪一天飞檐跃壁闯进来,走漏了情报,岂不坏事?要说处理嘛─老实说,我也搞不清楚这些人是匪不是,有一个失手错杀,毕竟对不起老百姓。你又成天价在外奔走号召江湖人等,等哪一日我处理到你的人马─伯屏!你可别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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