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次在同学家,他们家用山西醋蘸蟹,味道就差多了。他们都说山西陈醋最好,可我吃起来怎么觉得那么呛,又咸。”
“一方水土一方饮食习惯,山西醋味道太浓了,破坏了大闸蟹的鲜味,夏天拌冷面一定要用山西陈醋。蘸蟹还是要上海的淡米醋好些。”外婆又传授了些经验给艾莎。
祖孙俩这样一说一和地交流着心得。有些时候,艾莎觉得外婆比妈妈更亲近、更聊得来。外婆那代人,就算是极平常的人家,生活也是很细致、有讲究。
晚餐除了两只蟹,还有一碗菠菜豆腐汤,里面下了鱼饺,祖孙俩就不吃主食了。弄好了蘸料,艾莎开始准备烫酒。外婆递过来一个很有年份的小奶锅,艾莎往锅里倒了三两左右的老酒,再切上两片姜,加两勺红糖,搅一搅,便放在煤气灶上煮。沸后,倒入一个白底蓝花的日式小酒壶。这酒壶是新货,不知外婆哪天遇到打折时买回来的。倒入酒壶还不行,再用个大茶缸装上热水,把酒壶泡在热水里,免得刚煮开的酒凉了。大闸蟹是凉性,吃时少不了要多喝几口。
“我小时候,我的爷爷从常熟老家来上海看我们时,总带来很多蟹。那时的河塘里蟹多啊,也不是多金贵的东西。头天晚上,我爷爷在家后面的河里布上网,第二天天蒙蒙亮就去收网,一网就是几十斤。二两以下的都扔回河里,家里留几斤,剩下的都带来上海。两只箩筐,一只里面是大蟹,阿拉自家吃,一只装小蟹,分给邻居房东。那个时光,从常熟坐小火轮到上海要一日。我爷爷在家里吃过早饭后,上船就困觉。困到下午一点钟,他就起来,拿一只三四两重的蟹,叫船上的伙计蒸熟,再叫二两老酒。一只蟹二两酒,他要吃上三个钟头。快到上海了,他就叫伙计再烧二两清水面,摆点葱花猪油。吃好,休息一下,刚好船就到码头,就落船了。到我们家是傍晚六点多,就不用我妈妈再烧饭给他吃了。”外婆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把蒸好的蟹放在碟子里,艾莎接过碟子放到客厅的饭桌上。
外婆开始烧菠菜汤,边烧边说:“有一趟,好像是我八九岁的时候,他到我们家说肚子饿了,路上没吃饭。原来那个船快到上海的时候,海上刚打过仗没几天,海面漂着的全是国民党兵和日本人的尸体,还有没炸沉的船。他看了恶心,吃不下东西。嘴里一直唠叨着罪过、罪过,养个儿子不容易,就这样打死,泡在海里了。”
“罪过,罪过。八年抗战不容易啊!”艾莎在旁边也跟着念了几句。
客厅已经很暖了,艾莎摆上碗筷酒盅及吃蟹用的小剪刀、蟹脚钳。外婆的家具全是“伪红木”,只是用普通的杉木或榆木,漆成红木的颜色。看上去很像红木,用手敲敲掂掂就不一样了。摆好了碗筷,艾莎又找出那张她买给外婆的俞调评弹CD。这张碟是珍贵的早期录音,然后CD化,其中有几首是胶版唱片的翻录,距今已有八十来年的历史了。
艾莎先为外婆斟满了一小杯酒,再为自己斟上一杯。拿过一只蒸熟后呈橙黄色的大闸蟹,解开绳子,放在外婆碗里,美美地说:“外婆,我们开始享受了,学你爷爷,也吃三个钟,反正晚上我也没什么事。”
“好呀,好呀,吃三个钟头是本事。你们现在这些年轻人,牙尖,没耐心,什么都吃,实际上不懂得吃。”
“嗳,你说对了,我们真是牙尖又不懂得吃。外婆,你说以前的河塘里有的是蟹,难道以前的人不吃蟹吗?你爷爷为什么不捞些蟹去卖呢?怎么就没人想起来赚这个钱呢?”
“那个时代的人哪像现在这么馋、这么贪。我爷爷那辈的人吃东西规矩得很。乡下要是有女人养孩子没奶水,她老公就去河里钓鲫鱼给老婆吃,最多就钓两三条,有奶水了就不钓了……”
“换成现在,要是知道哪条河里有鱼有蟹,没几天就被人捞光了。就是铁丝全围起来,也有人想办法去偷。”艾莎把一小盅酒一饮而尽,又为自己加满了一盅。外婆那杯还没怎么动。
CD机里传来了蒋如庭清丽婉扬、缠绵悱恻的唱音。俞派评弹是男腔假嗓为主,又是真假嗓兼备,非常抒情。艾莎不是太听得懂苏州话,爱的是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的味道。而“此情要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情愫,也只能从这落珠般的声波里,轻缓悠扬的三弦和琵琶声中去寻觅了。
“外婆,你做了一辈子的妇联工作,你讲给我听听,男女之间有爱情吗?你晓得吗,现在很多男人,自身条件很好,可是他们根本不想结婚。到处交女朋友,谈情说爱,就是不想结婚。理由还很多,什么都是成年人,这是生活方式之一。你说这些人怎么回事啊?”
“敏敏,这样的人,早就有啦。解放前叫‘白相人’,‘小开’,上海滩上很多呀。和舞女混也和良家妇女混,只要他看上了,就去搭,最靠不住了。你说他们多坏吧,也不是,他们看上你了,对你还蛮好。可他们是不负责的,就是玩玩,哪天也就不理你了。以前上海的小户人家要是有好看点的女儿,最怕被白相人搭上。女儿糟蹋了,那就赔大了。
“你说男女间的爱情?外婆活到这个岁数,看了这么多的人和事,还真不好说。我看最好的夫妻,就是像朋友知己一样,了解又信任对方,比朋友还更亲近些,就可以了。不用整天讲爱情不爱情的。”
外婆啜了几口,小酒盅终于浅了一半,艾莎为外婆添满。
“表面上看,现在都是独生子女,都一样自私,不肯为对方付出一点。但实际上,我的几个同学结婚后,还是很会包容对方的。”艾莎摆出事实。
“这样就好,所以你们这代人结婚晚些是有好处的。结婚前怎么挑怎么选都行,结婚了就要只为一个目标,就是新家庭。敏敏,你可以在同学中多留意一下,或者工作时……”
“外婆,”艾莎打断外婆的话,说,“我们现在的工作环境和你们那时不一样了。现在的公司,最忌讳的就是和合作伙伴有私下往来,所有的公司在这方面管理都很严格,怕我们假公济私,损害公司利益……”正说到这里,艾莎的手机响了,一看是米高发来的短信:我在广西,你好吗?听说上海下雪了,记得多穿衣,想你!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