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过街边第二家面包店的时候,我看见对面站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在面包松软的香气里,我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仔细一看,竟然是顾轻决。
他穿着白色短袖T恤和棕色短裤,就站在那片青翠欲滴的杨柳枝下,冲我招了招手。
我拎着酱油走过去,开心地想,这下好了,我还怕他一辈子不想见我这个女流氓呢。
那个夏天真是热得无遮无拦,我跟在顾轻决身后,一直走到离街不远的大河边,河面波光粼粼,耀目得让人睁不开眼。
然后,他把一份资料递给我。
我伸出带有酱油味的手,接过资料,问他,这是什么?
顾轻决说,检查报告。
我说,什么检查报告?
顾轻决没有回答我,我也没有再问,我隐约猜到他给我的是什么报告了,AIDS的血液化验报告。
我问他,你抽烟吗?
顾轻决一愣,然后,轻轻地点了点头。
我又问,打火机带着吗?
他便把随身携带的打火机递给我。
我接过打火机把盖子弹开,银质的打火机非常精致,没有多余的图案,仅在右下角刻着一个字母G。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他父亲生前常用来点烟的打火机,是从一位俄罗斯商人那里花高价买来的,还特地找了当地的工匠,在上面刻上了“顾”字拼音的第一个字母。
我用这个打火机点燃了手里的检查报告,那一抹光亮在白昼里扩散出不可思议的温度。
顾轻决看着我,沉声问,阮云喜,你真不怕?
火舌迅速蹿到手指的时候,我龇牙咧嘴地把它丢进河水里。
此时远处有路过的宣传队大妈朝我们喊,喂,你们两个!你们干什么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刚才的行为早已被怀疑为“纵火罪”了,正腿软呢,顾轻决牵起我的手飞快地跑。
白花花的阳光在我们的上方不遗余力地扩散、扩散、扩散,直到我们目之所及的景物全部被这片光芒覆遮着,那是足以抗衡世界核心的一种力量。
顾轻决的掌心清凉无汗,紧紧地攥着我,我一手拎着酱油瓶飞快地奔跑在他的身后,有风灌进我们的衣衫,洁白衣角像白鸽振翅飞扬。
我不怕。
我喜欢你,那么喜欢你,怎么会怕你啊。
风灌满我的喉咙,我的声音因为快乐、因为激动而有些沙哑发颤,顾轻决突然停下脚步,我因为惯性撞在他的后背上,鼻梁酸痛。
他的额头上有细密的汗珠,顺着好看的下巴一路下滑。
我们开心地笑着,就像结伴从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病人,开心地笑个没完。
然后,他忽然扯过我的胳膊,将我扯进他的怀里,动作轻柔地抱了抱我。
他的臂弯、他身上的草药味、他的呼吸,都在那个阳光明媚的日子,刻进了我的骨血。
我知道自己不应该如此深刻地去爱,我还那么年轻,还没来得及好好看一看这个世界的真实模样。可是,我来不及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已经来不及收住我年轻而旺盛的爱情。
那时候我十五岁,在爱情的课堂上连一次小小的测验都没有经历过,更不要说是难题重重的考试。我以为爱情就是这样的,每天见到彼此就很满足,一起吃饭,一起背单词,一起放学手牵手走在夕阳灿烂的路上。这就是全部的爱了,永远是这样,也只能是这样。
可是,我忘了,生活就像是心电图,想要一帆风顺没有起伏,除非你死了。
而苏重仿佛就是为了证明我还活着,所以出现在我人生的低潮中。
要从什么地方开始说起呢?也许是从她细声细气地对顾轻决说“你好,我叫苏重,苏东坡的苏,重生的重”开始,也许是别的什么我不知道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