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究竟是一场血斗,还是一场自然开展?我们此刻,确实无法准确回答或决定。但歌德的人生,总幻想有一大仇敌在和他决斗。他过度的悲喜,使得他的人生的潜在能力,发展到顶点。至于莎士比亚呢,他虽然没有勇力对人生猛攻,但却能深探出生活的种种限度,使人能清澈地了解自己。在这一点,如果细细比较两人的性格与人格,可见歌德所自愿的内心生活,并非属于反省,而是一种自己对自己的估量和可能的选择;而莎士比亚才可算是真能清澈地了解自己的生活。
以上是歌德与莎士比亚人格之不同,实际也是英德两个民族性之不同的反映。现在,许多英国人夸耀说他们的莎士比亚,是代表“人类”的作家,德国人也夸说歌德的浮士德,是代表近代人类向无限追求的表现。其实,都是他们拿自己对“人”的概念,概括一切人类。他们忘掉了“人”这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内容,全凭我们的看法如何。每一看法,后面都隐伏着我们各自的气质(Temperament)问题。人,从外部看来,当然不外是一个两手两足的动物,要吃饭、穿衣、结婚,好像简单至极;但从人的性质上、联系到社会关系看来,却复杂至极。对人,我们可以从实然方面看,也可从潜能性方面看,但我们全世界各民族所欣赏的人性或人格,恐怕不只是这两种、或甚至只有一种。再说,我们中国人看到的人性,便不会是德国人好斗性的人性,也不会是英国人所谓的平近的人性,很可能就是在儒、释、道家精神下所看到的人性。这些都不是可以强求共同的。我们说浮士德精神,乃代表近代人精神,这不期然已把德国人的人性概念作为我们的人性概念,我们说莎士比亚作品的人物代表人性,我们亦自然地把英国人的人性概念,作为一般人的人性概念了。
② 英国人民是崇尚自然的,中国人民,自始也是崇尚自然的:我们的诗人、思想家,也多少有些自然主义的色彩。但是,这种情调与境界,与英国人或莎士比亚也并不相同。不可不辨。英国人看自然,是从窗口望出去的,所谓以小观大。窗口像一个镜头,摄入镜头的,是一幅图画。我们站在房内,常常是等待天色的变化,来看自然的推移发展:忽而云霭满天,轻烟流散,忽而山雨欲来风满楼,又忽而暴风雨过后,天朗气清,凉气逼人。人在自然内虽然相应发展变化,但总觉人与自然,同为经风雨而奋斗出来,虽然不一定像歌德的浮士德或宇宙精神,时时同恶魔撕杀苦斗,但人生毕竟是在惊涛万状之中,如果要有莎士比亚式的平静、宁静,那也必在经验加多或苦斗之后。莎士比亚的平近与冷静,也是在实际生活中经锻炼而成的。至于中国人看自然,态度有异。我们可谓是在喜马拉雅山或飞机上看自然,没有风云遮隔的时候,我们对自然全部,可一览无遗。假定暴风雨来临,我们可再上一重山或将飞机向上升高,又可依然在风雨云层之外,如此见到的自然,不是一幕一幕地出现,而是一整个的自然,内中有风雨晴阴,但都是平衡的,调和的,我们从这种情景得到的情感,是一种超出争斗所表现的随自然起伏的情感:我们在自然中,不是与之对立,而是与之同活动、同起伏。即使遇到逆势、也不足为病。我们顺其所趋,便可怡然自得了。这点,可拿陶渊明之类的人格与情调来看,就可明白:陶渊明心中的自然,始终是令人兴起恬适之感,他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这使他随地皆可自适。莎士比亚每当处理人欲,总还是“颇具匠心”,还不能一回头,真的人生,就在眼前。人生,好似有很多不听指挥的情欲,急待处理。但是中国人看自然,总是“纵身大化中,不忧亦不惧”。“任运而化”,“冲淡玄远”,心中并不发生情与欲的问题。后来,宋儒受佛教的影响,提出天理人欲之争的问题,这只在官方的儒学中发生了很大影响,但在人民中影响不大。人民还是歌唱:“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帝力与我何有哉”(诗经),不过,后来有人说,中国人表面是儒家的礼法,内心实际是道家的自然。这却把中国人民的真面目,表示出来了。所以重自然的陶渊明、杜甫、陆游的诗,一直在民间受到人民大众的欢迎。总之,在中国人看来,人既然还原到自然境界,他就应该与自然一样,毫无缺点,甚么苦痛、过错,都不和“人”发生本质上的关系。如果说莎士比亚所见的自然、人格上、作品上所表现的自然,与中国人所见的自然,有所区别,那就是上述的差异。但二者均有其特色与贡献,切不可抑此扬彼。为了清楚明白,我们可将代表英国人的莎士比亚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和代表中国人的“人与自然”关系画为二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