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与我(3)

助手

大学毕业后,我被冈山县的一家耐火砖工厂录取了。在工厂工作快满一年的时候,我又被调到了位于大阪的总公司。

第二年秋天,我就和高中毕业以来一直交往(严格说起来是断断续续交往着)的女朋友——我后来的妻子结婚了。

当时我们还年轻,薪水也不多,所以结婚之后,两个人都在外面工作。当时妻子的薪水比我高,而我们的薪水合在一起,还不到30000元。

一开始,我们住在房租5500元的公团住宅里(译注:日本公团住宅是为买不起房子的家庭提供的住处),但我上司的上司——常务董事——却对我说:“你这样生活会很辛苦吧!虽然你妻子不是我们的员工,但没关系,公司有便宜的员工宿舍空着,你们就住进来吧!”既然是人家的一番好意,拒绝似乎不太好。于是我和妻子商量过之后,就搬到员工宿舍了。

房租确实便宜得不得了,我记得应该是670元吧。

不过,这间情势所迫不得已才接受的员工宿舍不仅破旧,而且到处漏雨。除了我们之外,其他住户和公司都没有关系,而且似乎没有上班族居住,所以我们两人上班时,总会被人侧目以对。那里既是平房也是大杂院,有时晚上还会从隔壁传来诵经的声音。那里老鼠很多,有一天早上一觉醒来,妻子发现她最喜欢的外套衬里已经被咬得破破烂烂的了。对公司来说,让我们入住这里是好意,但对于已经习惯公团住宅的我们而言,感觉就像回到了战前贫困的日本。

除此之外,我也越来越犹豫到底要不要继续在公司待下去了。这家公司相当稳定,就像一个大家庭一样(我到现在都认为它是一家好公司),但这家公司的规律是:当经济复苏时,它永远是最后一个复苏的;而当经济萧条时,它却又是第一个萧条的,因为它是附属于基础工业的产业,所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吧!况且,公司也没有任何走在时代尖端,具有突破性的地方。

就在结婚前夕,我又重新燃起了对文学的兴趣。其实高中时,我对文学一直很热衷,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种热衷就变成单纯的兴趣了。不过,随着兴趣的复活,我开始认真想要创作小说。我心里有了这样的一个想法——既然都走到这一步了,能不能单靠一枝笔过活,跟现在的生活说再见……于是,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写作。

妻子知道我高中时曾经是个文艺青年,所以在她眼里,我的改变或许算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回归吧!妻子自己也是个爱书的人,甚至会一口气买进整套的文学全集,可能是这个原因,她才对我的文才(除此之外我也没有其他优点了)有所期待吧!

那个时候,如果我带着公司的工作很晚回家,妻子会说:

“我明天要早起,先睡了。”

然后便静静地钻进被窝。可如果我摊开稿纸,不管什么时间,她都会起床为我泡茶或者准备点心。

一开始,我只把创作科幻小说当作是创作所谓“正统文学”之余进行的消遣,但后来,我却逐步跨入了正正经经的科幻小说世界。这当中来龙去脉实在太长,就不在此多言了。

总之,每当我写作时,妻子都会很高兴,并且喜欢在旁边帮点小忙。

我们在那间员工宿舍里一住就是两年。

为了离开那里,我申请了好几次公团住宅,最后终于申请到了新建的公团住宅——阪南住宅区。算上公团的管理费,租金从670元一下子涨到10000元。公司的同事们问我:“为什么要搬到那么贵的地方”时,我回答说:“因为那栋公团住宅正好在我老家跟妻子的娘家中间(事实上也是如此)……”不过,我实际上已经快要达成自己设下的“即使辞掉工作也可以活下去”的目标了。

妻子一直工作到怀孕八个月才休息。

我的第一本书准备出版时,妻子已经生下长女,正在娘家睡觉。当我把编辑写的出版通知信带给妻子看的时候——

“真是太好了。”

妻子静静地说。

妻子在世的时候,经常会有人问我:

“当你要辞掉公司职务的时候,尊夫人有什么意见呢?”

要把这件事说清楚,实在不是件容易的事,我总是要费一番工夫才能解释得清。

从一般人的角度,事情应该这样发展——不管是丈夫还是妻子,要辞去现在的工作时,一定要向另一半说明自己的想法。就算不这么做,两人至少也应该针对“要不要辞职”这件事进行一番深入的讨论吧?当然,在最近的经济寒冬中,也有不少人是被公司单方面解雇的。不管是意外收到解雇通知,还是早就预料到会发生这种事,而事先想好对策,依照情况不同,过程也各有不同……

但我们两人应该是随着情况的变化,不知不觉地在这个问题上达成了共识。随着我的作品越卖越好,原本工作上的负担自然就变得越发沉重。不过,为了不加班,我在上班时间里还是尽可能地全力以赴。即便如此,我还是越来越撑不下去,迟到的次数开始增加,公司对我的评价也越来越负面……虽然这么说有点奇怪,但我当时的感觉就像是在待不下去之前,尽可能地延长公司对我的容忍时间,并且希望在自己“被判出局”之前,写作事业能够得到飞跃性的发展。妻子支持我的做法,并帮助我料理与写稿相关的一些事情。我原本没有书桌,她特意订了一张坚固的桌子,请人送到我们家……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即将辞掉公司职务这件事,几乎可以说是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所以,当我和妻子说下个月要递交辞呈的时候—

“下个月吗?”

她只是点了点头。

通常,如果丈夫向妻子询问刚才的问题,妻子多半会这样回答:

“这个嘛……其实我倒没什么意见。因为我觉得车到山前必有路。”

听说我辞职的消息,有个朋友担心我的收入问题,便介绍我去担任广告代理商的外包文案写手。对方同意:只要写出好文案,对于上班时间,他们不会硬性要求。当时我正好出了第一本书,于是我就带着书去参加面试了。不过我对文案撰写完全是个门外汉,他们会雇用我,大概是因为时值东京奥运前夕,缺乏人手吧!对于这一点我只能说,自己的运气实在太好了。

妻子生了女儿之后就离职了,那时候我们一家三口的开销,都是靠着妻子的离职金与失业保险在支撑。我去面试的时候,正好就是妻子的失业保险停止给付的时候。回想起来,我们实在是走了一步险棋。

就这样,我混在专业人士中拼命工作,当了两年的外包文案写手。后来我的稿费越来越高,我就结束了这份工作,彻底成为了一名自由作家。

妻子有时会替我用航空邮件寄送原稿,或是在我无法出席典礼仪式时代我出席。除此之外,她还负责处理税务方面的事务—做这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看起来似乎乐在其中。

我在写完原稿后,喜欢先请妻子过目一遍。虽然这样做主要是为了请她帮忙指出错漏字,但有时候她也会说出她的阅读感想,比方说:

“女人才不会这么想呢!”诸如此类的话。

有她帮忙阅读,实在是帮了我很大的忙。

在帮我处理事务的同时,她还要照顾孩子、做家务事。照理说她应该非常忙碌才对,但她似乎不以为意。有时候我写不下去,在看电视的时候—

“你该去用功了哦!”

说完之后,她又哈哈大笑地说:“啊,不对,是工作啦!”看样子,她应该是带着几分做母亲的心态,把我当成没完成作业的孩子来监督了吧!

曾经有过这样的事:有人邀我写稿,但那种稿子我并不想写—准确地说,写那种东西并不符合我的人生哲学,可是,稿费却又是打破行情的天价。当时我们的日子非常拮据,危机接踵而来,如果接下那份工作,家中的困境就能得到缓解。面对犹豫不决、心烦意乱的我,妻子说:

“要是这份工作你这么不想做,那就拒绝吧。家里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听到她这么说,我就拒绝了那份工作。

要是有人问我“妻子是不是一位好的科幻小说读者”,我只能回答“并不是”。

虽然妻子喜欢读的书和我有相似的部分,不过总的来说,我们二人还是有非常大的不同。我过去喜欢文学书,读的多半是走在文学思潮尖端的作品,现在反而把大部分注意力放在有关自然科学与历史的作品上。妻子则爱好古典文学,以及以爱情为主题的作品,对与流行趋势相关的书籍也很有兴趣。再加上她那种重视现实生活的个性,所以我得说:她喜欢的领域,跟科幻小说差了十万八千里。不过,她在我的影响下,有时还是会以科幻的眼光看世界—当然,那终究只是顺着我的想法罢了。

她是以感性的眼光,来阅读我的作品的。要是看不懂,她就会干脆地说出来。对于那些我以科幻创意为出发点,全心投入创作出来的长篇作品,她只会大概翻看一次,连感想也不会跟我说。

对妻子而言:小说要写得好,就得触动心中的那根弦,而且一定要有趣。无视或轻视读者的作品,在她那里也会遭到轻视。就算是异想天开、荒诞无稽的作品,只要有她可以认同的地方,她就能看得很开心,但对于忘记自己是小说的作品,她是连瞧也不会瞧一眼的。因此,那些一眼就能看出是在批判社会,或者讽刺某种现象的作品,她并不喜欢。

不过,从我创作《谜之耘校生》以及此后的一连串少年小说开始,妻子对我作品的态度就不太一样了。这些作品是在以学年命名的学习杂志上连载的,因此“简单易懂,不会让读者生腻”是作品最重要的特点。从一开始编辑就提醒我:“对读者来说,作品是不是出于名家之笔,一点关系都没有。如果没趣的话,一切都是白搭。”于是我在努力放松自己的同时,也将科幻小说一般的感性注入故事之中。故事的发生地大多都设在我家附近,或是在离我家不远的母校。我一边回想自己当年的事一边写作,老实说,写起来十分自在。

妻子应该觉得:这样的作品,其实就是日常生活与我平常挂在嘴上的那些事的组合吧?她读的时候虽然没有特别表示什么感想,但似乎非常轻松。或许当时的她对我的“故事创作”已经怀有比较宽容的态度了吧(当然,这也和我写的那些少年小说评价不错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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