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病魔缠斗的五年(2)

妻子的健康状况还不错。我们在平成十年又去了海水浴场。据松井医生说,妻子的癌细胞成长速度非常缓慢,我们甚至设想:如果一切像这样顺利的话,妻子或许可以在与癌症共存的前提下,长久存活下来。我曾经读到过、也听到过这样的说法:癌细胞终究是身体的一部分,与其勉强压制它,倒不如适当地安抚它,既要允许它的存在,同时又不让它继续增长。通过这样的方式与它和平共存,才是适当的做法。(在我看来,这有点像是国家与强大的反体制势力之间的关系—各位觉得呢?)

虽然身体上小毛病不断,但妻子的病情基本上还算稳定。第二年,也就是平成十一年的五月,我们两人到英国玩了几天。虽然我们的主要出发点是:趁还能旅行的时候,赶快到海外好好走一遭,但不可否认,当时的我私下里觉得:既然都能够去海外旅行了,那妻子的病应该没什么大碍了吧……

可是就在同年七月,妻子却不得不接受一场小小的切除手术。到了八月下旬,她开始出现肠阻塞的症状,必须再进行一场大手术。手术结束后的一段时间里,她连水都不能喝,在医院一直住到九月下旬。

尽管妻子好不容易才撑过手术的难关,不过她的精神看上去却相当不错。有一次,我靠在她的枕边对她说:

“我买束花放在床头吧?”

妻子在迷迷糊糊之中听了我的话后回答说:

“比起花,我倒是更想要水。”

她的回答,让大家全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她是在9月22日出院的。之后,虽说她的身体还是隔三岔五地出毛病,需要经常往返于医院,但总算是回归了平常的生活。

可是,我却永远忘不了那场手术之后,松井医生给我看的那些从妻子体内切除的大量小肠。

日子一天天过去……而我也渐渐下定了决心:

我要将至今写下的所有短篇故事,全部集结成书。

我知道,不会有人想帮我出版的。

所以我要自费出版。

我的积蓄不多,但只要能完成这件事,就算把钱全用光也无所谓。反正,办法以后总是会有的。

我要把这本书,送给所有一直关心着我们的人。

我在高中时代曾加入学校俳句社(译注:俳句是一种有特定格式的日本古典短诗,由17个日文字母组成),在那里认识了一位学长叫做田中芳夫。他和自己的兄弟姊妹们一起经营着一家印刷公司名叫“真生印刷”。高一那年我第一次造访他们公司,当时那还是一间只有7个人的印刷厂,但现在,它已经坐拥总公司大楼,是一家威风八面的大企业了,而田中芳夫先生也成了厂长,偶尔会承接一些俳句杂志等书籍的出版业务。

就这么决定了,去拜托真生印刷试试看吧!其实市面上有许多代理出版的公司,通过他们,我不需要花太多工夫也能出书,而我之所以特地拜托专门做印刷的公司,是觉得当他们知道我们的状况后,应该会通融我那些无理取闹的要求吧!

我希望在一本书中放入100篇故事,不管是迄今为止曾收录在《每日一故事》等书当中的,还是在别的媒体上发表过的,全都放到里面,同时标记清楚作品编号与完成年月日。

这些作品是从妻子手术后一个月开始写的,所以写下故事与集结成书的时间当然会存在一段差距。为此,在出书之际,我又另外撰写了一篇文章,介绍有关妻子和我的最近状况,并做成夹报附在书中,就像是作家全集当中所附的月报一样。这份“月报”有我对书中收录作品所做的评论,还有我的散文、我女儿的文章,以及过去我以好玩的心情画下的笨拙插图(也许应该称为漫画),这些内容应该会很吸引读者吧!

整个系列会出几本呢?如果不考虑经济问题,就我个人的希望而言,当然是越多越好。

至于整个系列的书名,则采用《日课?一日三张以上》,这是我将写好的原稿整理在一起时所拟定的标题。

妻子赞成我的决定。

从我开始拟订计划,和真生印刷交换想法,直到进入具体操作为止,还是花了许多时间。

平成十二年的四月末,我交出第一册的原稿,校正完以后,六月份,我将夹报(名称定为“卓通信”)用的原稿交给印刷厂。直到平成十二年的8月8日,这套书的第一集才终于完成了。

得知消息后,《每日新闻》的记者登门采访。我和妻子手上拿着第一集,接受了他的访问。记者对我们的情况,以及特别花心思自费出版这本书似乎很感兴趣,还把我们的照片大大地刊登在晚报上。妻子在惊讶之余,似乎也相当开心。更出乎我们意料的是,读过那篇报道后,表示想要阅读那本书的读者如雨后春笋般不断涌现。我完全没想到会发生这种事情,只好增加印量,并请读者们以并不便宜的成本价购买。这件事令我非常感动。我打心里觉得自费出版这件事真是做对了。

不过,这世上的病患与病患家属明明如恒河沙数般,数也数不尽,我却因为这件事而被万众瞩目,这样真的好吗?坦白说,我感到十分愧疚。

言归正传,妻子的健康状况虽然时好时坏,但整体情况却渐渐地走向下坡路。

就在这时候,有一个为“机器人嘉年华关西2001”做企划案的工作找上门来,问我愿不愿意去帮忙。这是一个为展示各式最新型机器人而举办的活动,整件事从企划到实施,需要长达一年的过程,所以我十分犹豫。但是,俳人(译注:俳人即创作俳句之人)木割大雄先生—就是那位邀我加入的人—这样说道:

“放心,阿眉!你只要继续努力下去,你老婆一定会好起来的!”

我去找妻子商量,妻子鼓励我说:“你就去做吧!”当时我有很长时间没有从事新工作,总是待在家中。她应该是希望我能够多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然后把崭新的信息带回家吧!

于是,我决定接下这项企划案。

做了以后才知道:虽然我从心底认为自己根本没有帮到什么忙,但这件事确实耗费了我很多时间。

不只如此,写《日课·一日三张以上》的夹报原稿的任务比我想象得更加沉重,同时我还得去大学教书。那段以写短篇小说为首要任务的日子,我过得相当辛苦。尽管如此,我心里却有种全力以赴的充实感,它成了我最有力的支柱。

平成十三年—时间终于来到2001年了。

在此之前,有句话我一直忍在心里,不敢说出口:“妻子可能无法迎接21世纪”。到这时候,我才总算可以松一口气了。说到“说不出口”,还有件事要提:有段时间大阪铁道医院要改建,旧医院要搬到离原址不远的地方。我们一家曾经很有默契地避免提到新医院的事。不过到了2000年年末医院完成搬迁,而我们也开始往返新医院后,这个问题就不存在了。

三月,妻子短期入院,并在一周后出院。

七月末,“机器人嘉年华关西2001”终于结束了。

同一时间,我的故事写到了第1477篇,而《日课?一日三张以上》也出到了第九集。九月,就在我们结婚42周年纪念日那天,文章数超过了1500篇,《日课?一日三张以上》第十集也出版了。(后来,正当我考虑要不要暂停《日课?一日三张以上》的出版时,妻子的病情开始恶化,再加上一些其他原因,我便无暇顾及出书的事情。于是这一系列就在第十集画上了休止符。)

我在日本笔会的同事高桥千觎破先生,提议开一场“眉村卓?悦子夫妇鼓励会”。笔会的诸多有心人与当时在东京的我的女儿,也一起加入了筹备工作当中。妻子说:“就算快死了,我也一定要去。”

鼓励会举办的那天是2001年9月18日,地点在东京会馆。当时有许多人士莅临会场,连松井医生也赏脸光临,还有很多妻子许久不见的旧相识也赶了过来。那真是一场非常盛大的宴会!我想对于妻子而言,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了。

然而在那之后,妻子的病情便不断恶化。她接连出现了三次休克症状,甚至连抗癌药物都无法继续再用了。也许那场宴会对妻子而言,算是完成了某种心愿,所以她才会……不,就算不办,事情照样会朝同一个方向发展,所以,我宁愿庆幸我们举办了那场宴会。

那年年末,妻子的健康状况愈趋恶化,疼痛侵袭的次数与强度也逐渐增加。即便如此,在2002年—也就是平成十四年的1月2日,我们还是和女儿一起,勉强完成了多年以来的惯例—到住吉大社进行新年参拜。谁都看得出来,妻子的状况越来越差了。

三月,松井医生趁妻子不在的时候告诉我说,妻子的大限就要到了,要我做好心理准备。从四月上旬开始,妻子无法再自由走动了。4月15日,她最后一次住进医院,由我和女儿轮班照料。她接近临终的那几天,我们两个都干脆住在医院里。妻子刚入院时,病情似乎稍有起色,但没过多久又恶化了。在止痛药的作用下,妻子沉睡的时间越来越长,最后在5月27日午夜刚过之际—也就是28日的凌晨,进入了永远的安眠。

那年她67岁。从第一次住院、动手术的那一天开始算起的话,只差15天就满5年了。

我带着妻子的遗体回到家中,并写下了名为《最后一篇》的故事。这是第1778篇故事—同时,也是最后的句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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