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人认识到世界也能爱和痛苦,他的态度就会变得和顺了。如果思想在现象变化不定的镜子里发现能把现象和自身概括为一种唯一的原则的永恒联系,人们就能谈精神的幸福了,而真正幸福者的神话也只不过是一种可笑的伪造品。这种对统一的怀念,这种对绝对的渴望,说明了人类悲剧的基本运动。然而,这种怀念是一个事实,这并不意味着它应该立刻得到缓和。因为如果我们跨越愿望和获取之间的深渊,和帕墨尼德斯①一起肯定单一之真实(不管这单一是什么),我们就会跌进一种可笑的精神矛盾之中,这种精神肯定完全的统一,并用它的肯定本身来证明它自己的差别和它声称要消除的分歧。这另一个恶性循环足以扼杀我们的希望。
① 帕墨尼德斯(约公元前540—前480),古希腊哲学家。
这仍然是一些明显的事实。我再次重复,它们之令人感兴趣,不在其本身,而在人们可以从中引出的后果。我知道另一个明显的事实,它告诉我人皆有一死。但我们可以数得出那些从中引出极端结论的才智之士。在本论文中,应被视为永久的参考的是我们以为知道的和我们实际知道的之间不变的距离,是实际的赞同和假装的无知之间不变的距离,这种无知使我们怀着一些观念生活着,这些观念我们若真正体验到的话,会震动我们整个生命。面对精神这种错综复杂的矛盾,我们恰恰可以完全把握使我们和我们自己的创造分开的那种分裂。只要精神在其希望的不动的世界中沉默,一切就在它的怀念的统一中反映出来并排列有序。但是,这世界在其最初的运动中就开裂了,倒塌了:
无数闪光的碎片呈现在认识的面前。对于重建那种使我们的心灵得到安宁的亲切平静的信用,必须不抱希望。在那么多世纪的探索之后,在思想家们那么多的认输之后,我们清楚地知道,对我们的全部认识来说,这一点是千真万确的。除了职业的唯理论者之外,今天人们已对真实的知识感到绝望。如果要写关于人类思想的唯一有意义的历史,应该写他们的不断的悔恨和他们的无能为力的历史。
的确,关于谁、关于什么,我能说:“我知道!”我自己的心, 我能体验到, 我断定它存在。这个世界, 我能摸到, 我也断定它存在。我的全部学问到此为止,其余都须构筑。因为如果我试图抓住我有把握的这个我,如果我试图加以确定和概括,它就成了在我指间流走的水了。我可以一个一个地画出它会呈现出的各种面貌,人们给予它的各种面貌,它的教育,出身,热情或沉默,高尚或卑劣。
但是,人们并不将各种面貌相加。即便是属于我的这颗心,我也永远是确定不了的。在我对我之存在的确信和我试图给予这种确信的内容之间,鸿沟永远也填不平。我对我自己将永远是陌生的。在心理学上和在逻辑学上,有各种各样的真理,但又并无真理。苏格拉底的“认识你自己”和忏悔室内的“要有道德”具有同等的价值。它们流露出一种怀念,同时也流露出一种无知。这是关于一些巨大的主题的一些没有结果的游戏。这些游戏只在近似确切的情况下才是合乎情理的。
这里是一些树,我知道它们的粗糙、水分,我闻到它们的气味。夜,心情轻松的某些晚上,草的香味,星的香味,我怎么能否认这个我体验到生机和力量的世界呢?但是,关于这片土地的全部知识并没有给我什么东西,能够使我确信这个世界是属于我的。你们为我描绘这世界,教我如何安排它。你们历数它的法则,我由于渴求知识而同意这些法则是真实的。你们分解它的机制,我的希望增加了。最后,你们告诉我这神奇多彩的宇宙归结为原子,而原子又归结为电子。这一切都很好,我等着你们继续下去。
但是, 你们跟我谈到一个看不见的行星般的系统,其中电子围绕一个核运动。你们用一种形象对我解释这个世界。
我于是承认你们达到了诗的高度:我永远也认识不到。难道我来得及生气吗?你们已经改变了理论。这样,这种应该教会我一切的科学就在假说中结束了,这种清醒在隐喻中沉没了,这种不确实变化为艺术作品了。我有必要付出这么大的努力吗?这些山丘的柔和的轮廓,放在这颗不平静的心上的夜的手,教给我多得多的东西。我又回到了我开始的地方。我知道了,如果我能够通过科学把握现象并一一列举出来,我却并不能因此而理解这个世界。我若能用手指摸遍它所有的凸起,我也并不能知道得更多。你们让我在一种描写和一些假说之间进行选择,描写是可靠的,但它不能教给我任何东西,假说声称教育我,却一点儿也不可靠。我对我自己和这个世界是陌生的,我唯一的帮助是一种思想,这种思想一旦肯定什么就否定了自己。我只有拒绝知道和生存才能得到平静,获取的渴望碰到藐视它进攻的墙壁;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状况?抱有希望,就是激起反常的现象。一切都安排妥当,以便产生出一种被毒化的平静,这种平静是无忧无虑、心灵的睡眠或致命的放弃带来的。